陸王嫗在熬粥。
這粥不是小米粥, 不是尚未脫殼的麥粥,更不是雜糧粥, 而是大米粥。村人往往不稱它為“米”,而叫它“白的”。
西漢有稻貴麥賤的說法, 生長在南方的米不是人人都能吃到,即便是在原產(chǎn)地,也只有極度富庶的人家可以吃,而且一旬了不得吃一回,寸米寸黃金。北方人就更不用說, 他們村中還沒成年的稚子, 基本都沒吃過米粥。
她瞇起渾濁的雙眼,對身旁將士感嘆:“這群稚子, 真是趕上了最好的時候,也趕上了最壞的時候,到頭來連口白的都沒得吃。”她已經(jīng)五十歲了, 在漢代是挺少見的高齡, 陸王嫗?zāi)贻p的時候,漢和匈奴的關(guān)系還不是很差,邊境貿(mào)易繁榮, 委實過了一段好日子。
盤腿坐在陸王嫗身邊的有幾個是王家的郎君, 與村人有過一面之緣, 在派兵時將軍本著當(dāng)?shù)卦瓌t,率先把陸王兩村寨人多的隊伍分到這。
“阿婆也甭說,搞不好到河?xùn)|就能吃上白的了。”王衛(wèi)接過盛滿白米粥的碗, 他不僅跟陸家寨人熟,和江觀潮也能說上幾句話,先頭去河?xùn)|送醬油,還是他王六郎跟江觀潮一起走的。
濃稠的白粥,配上醬油豆醬,拿筷子跟打雞蛋似的攪合攪合,粥面變成淺淡的黃褐色,賣相不咋樣,味道卻很好,稀里嘩啦地喝下去,冷冰冰的胃暖和了,人也舒坦了,每個毛孔中透出熱氣,再也不畏懼寒冷的嚴(yán)冬。
“待會兒那群狗奴來了,阿婆你先上馬走,知道不”
“莫要瞎擔(dān)心。”陸王嫗坐得端端正正,“老婆子自不會給你們?nèi)喝送虾笸取!?
他們才喝完一鍋粥,村口便傳來騷亂之聲,放牧的也是士兵,年過十七,但他長了張童顏,身量又不是很高,看上去跟十小幾沒什么區(qū)別。偏生他人小卻長了雙飛毛腿,耳朵又靈光,便被指派了前哨崗位。
“來了來了來了!匈奴人來了!”原在草原上吃草的牛羊受到驚嚇,四處沖撞,在咩咩咩聲與哞哞哞聲中,前哨的話聽不大真切,所有人卻已有準(zhǔn)備,碗筷直接扔在地上便去牽馬,健壯的很有膽識的婦人跟著他們一起上戰(zhàn)場,而老嫗則被火速送往馬邑城。
一切就跟往常匈奴人的騎兵小隊來劫掠一樣。
……
軍臣單于覺得不大爽利。
人在面對滅頂?shù)奈C之前,總是會有某種預(yù)兆,尤其軍臣單于是草原上的梟雄,他能過活下來并且統(tǒng)一草原堪稱是天選之子,他的直覺曾經(jīng)幫他躲過數(shù)次危機。
不過今日,沖上腦的興奮感抑制住了心頭的不安,他問周圍人:“伊稚斜,你可覺得漢人布置了陷阱”
“回單于的話,未曾覺得。”他說,“我看先頭路過幾烽火亭,漢人的步兵一如往昔,掙扎也很是強烈。”他得意一笑,“不過他們?nèi)藢嵲谔倭耍賿暝€不是被吾等戰(zhàn)馬踏平。”烽火臺駐守的人很少,在十萬大兵面前不值得一提。
他們又說了牛羊以及邊境的村落,富有經(jīng)驗的千騎長百騎長都說,并沒有什么端倪,讓單于千萬放下心來。
軍臣單于就想聽這些,更何況三人成虎,說著說著不安定的心也落回原處,他覺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馬邑城就在眼前,這時候有何可退縮的
陸家寨是距離城邑最近的村寨,先頭烽火臺早已被攻克,但代表戰(zhàn)事的狼煙卻在空中飛揚,村寨中的人早已接到消息,老弱婦孺先撤,只剩下青壯斷后,匈奴人的軍隊到達村周圍只看見四處奔走的牛羊以及少部分的青年,抬頭遠眺還可看見載人的奔騰的馬。
留下來的人便是匈奴騎兵都覺得他們是猛士,看見十萬大軍,都不膽寒。
但是……
“殺!”
……
“報!匈奴人的軍隊已入包圍圈!”
“呸!”李椒的牙縫間叼了根枯草,他是李廣的第二子,現(xiàn)在也不過就十九歲。李廣一共就三個孩子,小兒子還是垂髫侄子,而大兒子李當(dāng)戶去年就應(yīng)病而死。
李廣的孩子個個都彪悍得緊,就連早逝的李當(dāng)戶都是曾經(jīng)打跑過韓嫣的猛人,而李椒年紀(jì)雖不大卻被帶著在軍中磨練多時,武藝高強,很有謀略,堪當(dāng)重任。
他看向身邊身強體壯的父親,主動請纓說:“請將軍許我?guī)ш牫鰬?zhàn)。”摩拳擦掌,身下的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激動,踢了好幾下馬蹄子。
然而李廣只是看了李椒一眼,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警告眼神對身邊人說:“步兵架弩,騎兵準(zhǔn)備沖鋒!”
“是!”
馬邑城周圍的地勢非常巧妙,山峰呈u字型排開,將匈奴人的軍隊包裹在最中間,而城池則在u的最谷底。
大半神臂弓都收在山谷埋伏的步兵手中,弓的射程相當(dāng)驚人,能射將近百米,坡并不是很高,居高臨下射擊,絕對能讓匈奴人吃個大苦頭。
陸魯班的表哥陸齊編在李廣的騎兵隊伍中,他們與步兵交錯站:“預(yù)備——”
弩張開,臂力強者拼接手拉開弓,臂力不強的還用上了腳踏,他們甚至沒有刻意瞄準(zhǔn)對象,因為山谷下方是密密麻麻的騎兵,無論怎么射都能命中人。
“放箭!”
箭劃破長空,像下山的猛虎,更像是夜間的滾滾流星,閃電一般向人的胸膛、頭顱釘去。
“怎么”匈奴騎兵忽有所感,抬頭看天,他瞇起眼睛,陽光十分刺眼,在陽光之中一縷縷黑色的絲線猛地向下劃。
“!”利箭猛地扎入中,血花四濺,一個又一個騎兵從馬上倒下,戰(zhàn)馬嘶鳴,受驚的馬開始在列隊中沖撞。如果這時候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軍臣單于的腦子怕是不大正常,他一刻都沒停留地下命令說:“撤退!撤退!我們中了敵人的埋伏!”
李廣韓安國他們卻不會給匈奴人離開的機會,第一波箭雨過后,騎兵就從山坡上俯沖下來,嘩啦啦地沖入匈奴人的陣營中,對本來就受到干擾的匈奴人來說,騎兵的突襲是致命的。
新建立的隊伍磨合得可能還不如匈奴騎兵好,但他們中隨意拎出來一打都跟匈奴人有血海深仇,殺敵人簡直不要命,以傷換傷的打法十分常見。
軍臣單于和伊稚斜都傻了,漢人的騎兵什么時候這么多了他們不一直都是以步兵為主的嗎
“撤退!撤退!”在失去先機的情況下以十萬大軍沖十五萬人,他可沒那么傻。
軍隊以極快速度變緩整形,他們像一支尖銳的茅,緊緊地凝結(jié)在一起,堅定地沖向來時的北方,分散突擊是要不得的,眼下最緊急的是先從包圍圈中沖出去!
……
江觀潮站在城墻上,戰(zhàn)場變換,風(fēng)云局勢,盡收眼底,他覺得自己很無用武之地,哎,說好了還能守城戰(zhàn)一番,誰知道軍臣單于掉頭就跑路,一點往他們這里來的心思都沒有。
江觀潮:啊我好寂寞。
墻頭上的士兵興奮得要死,他們這時就開始后悔自己的職務(wù)了,為何被命令留守原地他們要也是十五萬大軍中的人就好了,豈不是就能下去酣戰(zhàn)一番,殺個痛快
這可是難得可以攆著匈奴人走的機會,說不定一輩子也就一兩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要說誰最高興,定是橘豬莫屬,他高昂著頭顱端坐在石塊上,看向遠處的戰(zhàn)況,那眼神簡直可以用“睥睨”來形容。嘴角的胡子一抖一抖一跳一跳,爽得不行,沒有人摸他,都能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這是歷史性的一幕!在度過了漫長而屈辱的七十年后,他手下無敵的軍隊再一次在匈奴人這里找回了場子,將他們打得抱頭鼠竄,即便是漢高祖劉邦,都沒有如此事跡,劉豬相信,光憑借成功的馬邑之圍他就可以永垂史冊青史留名了!
正當(dāng)他意淫自己的功績時,一雙手無情地把豬抱了起來,打斷了他的做夢,江觀潮說:“走了走了,戰(zhàn)局已定,再看下去也沒什么意思。”特別他們現(xiàn)在還是遠景,匈奴騎兵距離他們十萬八千里,未來看電視轉(zhuǎn)播的氣魄都比現(xiàn)在要更加宏大,江觀潮看習(xí)慣了特效打斗戲電影,又看得審美疲勞,就準(zhǔn)備撤了。
他早就計劃好了,等馬邑之謀結(jié)束之后他就要轉(zhuǎn)換陣地開拓地圖了!河?xùn)|還有大把大把的田地等著他,拾起老本行,扛著小鋤頭,做一個快落的種田人!
劉豬不開心了,他拼命地扭動身體,想要從江觀潮的鐵手中掙脫開來:朕還沒有看夠,你休想帶朕離開!我的傷很快就好了,呆在這里的時間本來就很有限,千萬不要打擾朕享受這充滿榮光的一刻!
江觀潮:橘豬又不聽話了,是叛逆期,不、是發(fā)情期來了嗎
劉豬:蛋蛋忽然有點涼。
……
在損失了四萬的人馬后,軍臣單于狼狽地沖出漢軍的包圍圈,剩下來的六萬人也不都是全須全尾的,很多都受傷掛彩,等回到王庭之后能不能躲過受傷感染的并發(fā)癥還是未知數(shù)。
騎兵隊伍若一心逃跑,還是能跑掉的,在盡全力撤離后他們終于把漢王朝的大軍甩在身后。他們本來準(zhǔn)備原路返回,但軍臣單于麻痹的感知神經(jīng)又發(fā)揮了作用,他疑神疑鬼怎么想都不對:“剛才本是勝局,若漢軍執(zhí)意追擊,便是我等能將他們甩在身后也不會這么容易,你說漢軍是不是還有后手,準(zhǔn)備在離開路上伏擊我等”
伊稚斜現(xiàn)在的模樣不比乞丐好多少,灰頭土臉,鶉衣百結(jié),傷痕累累,他的膽子并沒有軍臣單于來的大,當(dāng)出現(xiàn)危及生命的危險時,謹(jǐn)小慎微:“很有可能。”
他們原本準(zhǔn)備從代郡抄近路回去,可直通匈奴王庭,其余無論走何處都要繞路,軍臣單于打發(fā)斥候前去探查一番:“爾等先去探路,看代郡有何異于平常之處。”
斥候去得快回來得也快,他們還真發(fā)現(xiàn)問題了。
王恢帶著五萬士兵鎮(zhèn)守代郡,跟李廣不同,他雖然也出生邊境,卻是小吏,走的是文臣升職路線,現(xiàn)在雖因積極抗匈奴的態(tài)度很受到劉徹的重用,但本質(zhì)上他對戰(zhàn)事的經(jīng)驗很不豐富,今歲之前統(tǒng)共就有一次帶兵機會,莫約幾年前,漢武帝讓他帶兵出豫章,哪里知道豫章還沒有到,戰(zhàn)事就結(jié)束了,他再帶著完整的人馬班師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