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好久,大著膽子坐起來,悄悄從床上溜下去。她躡手躡腳走到床尾,卻見黑暗中,梁水的眼睛亮晶晶的,安靜看著她。
蘇起嚇了一跳,但沒叫出聲。兩人大眼對小眼。
梁水說:“你要去醫(yī)院”
蘇起別開眼睛,瞟向一旁,墻上貼著乘法口訣表,漢語聲母韻母拼音表,和整體認(rèn)讀音節(jié)表。“yi”這個認(rèn)讀音節(jié)的表格上畫著醫(yī)院。
她聽到黑夜中傳來一聲嘆息,是小男孩的嘆息,并沒有多少無奈,聽上去還很稚嫩且裝模作樣。
梁水坐起來了,靜靜在床邊坐了幾秒,似乎醒了一下覺,又狗狗爪子似的飛速揉了揉一頭的毛,跳下了床。
蘇起愣了一下,說:“你要去嗎”
梁水扭頭,反問:“你要一個人去嗎路上有抓小孩的哦。”
“那……落落一個人在這里嗎”
梁水也思考了一下,說:“那我們睡覺吧,都別去了。”
“……”蘇起無言了一會兒,低聲堅持,“我要去找我爸爸。”
梁水又思考了一下,毫不客氣地一撂腳,將床上酣睡的小蘇落給踹醒了。
蘇落跟小團(tuán)子似的顛兒了一下,抬起腦袋:“唔”
蘇起:“……”
夜風(fēng)微涼。
蘇落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被梁水牽著手,邁著小短腿噠噠走在巷子里,腦袋時不時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梁水拿著手電筒照路,蘇起跟著他走出巷子,上了堤壩。
黑暗鋪天蓋地,他們像走在黑色的鍋蓋底下。壩上堆著綿延千里的沙包防洪壁壘,壁壘外裝滿了一望無際洶涌的江水,仿佛隨時能漫涌出來。
夜空低沉,壓在江面上,江風(fēng)呼號,像原野上的野獸。
風(fēng)刮著孩子們薄薄的衣衫,一會兒推著他們踉蹌向前,一會兒仿佛要將他們卷進(jìn)浪濤。蘇起有些害怕,不自覺靠近梁水,抓住他的手臂。
梁水也并非不緊張,緊握的那束燈光像狂風(fēng)暴雨海上的一葉扁舟,微弱而破碎,在大壩上漂流。
只有蘇落懵懵懂懂,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時不時“啊嗚”“啊嗚”打哈欠。
風(fēng)聲很響,卻又很安靜,他們踉蹌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呼吸聲是如此清晰。
好不容易,他們走過長長的堤壩,到了城區(qū)。路燈光穿透茂密樹丫,灑在凌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
江風(fēng)江濤拋在身后,蘇起這才松了口氣,放開梁水的手。
壩上那么大的風(fēng),她手心背后卻已大漢涔涔。
走著走著,蘇落越走越慢,小家伙堅持不住了,太困了。
梁水把手電筒遞給蘇起,把蘇落抱了起來。蘇落摟著他脖子,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身上,腦袋往他瘦瘦的肩膀上一歪,就睡著了。
梁水一聲不吭,抱著蘇落的屁股,吭哧往前走。
“水砸”
“嗯”
“你累么”
他不說話,只有喘氣聲。
……
深夜的醫(yī)院,日光燈照亮走廊。
走廊盡頭家屬休息區(qū)里,南江巷的幾個女人們聚在一起守夜,男人們?nèi)ネ忸^抽煙了。
程英英困倦地揉著眼睛,對康提說:“謝謝了,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這一時半會兒的從哪兒籌手術(shù)費。”她悲哀道,“他太天真了,總是輕易相信人,我早就跟他說要防著,這下好,工程款全被那挨千刀的卷走了。家里好不容易有點兒起色……”
康提說:“你就別怪他了。你家那位還想著做點兒事,我家這個才頭疼呢。成天只曉得玩兒,孩子的游戲他也能玩上癮。我廣州那邊聯(lián)系廠家、找貨源,云西這邊看商鋪、招工……多難啊,他幫不上忙就算了,成天跟一幫酒肉朋友瞎胡鬧,沒點兒正形,還跟沒長大似的一天到黑只管玩樂。再這么下去,水子要被他教壞了。”
“我家那林家民還不是一樣,成天嘻嘻哈哈,鬼主意一大堆,就沒見多掙些錢來。”沈卉蘭跟著訴苦,“我看吶,還是李醫(yī)生好,工作體面,脾氣又好,對人也耐煩。”
這下,輪到馮秀英老師了:“唉喲,你們是不知道我的苦。他是對病人周到,可沒有一點的精力分給家里頭。家里累死累活全都靠我。他家啊,是醫(yī)院。”
“哎,你們就記著吧,老話說得對,成事的男人不顧家,顧家的男人不成事。”路子灝媽媽陳燕道,“我家那個出去打工,直接當(dāng)甩手掌柜,家里全丟給我一個人。你們要訴苦啊,先讓我講上三天三夜。”
姐妹們停住,對視幾眼,同時笑起來。
康提道:“這果然是應(yīng)了那句話,別人家老公好,自家孩子乖。”
眾人笑成一團(tuán),又想起這是醫(yī)院,互相使眼色壓低了聲音。
這時,走廊上傳來細(xì)細(xì)的腳步聲,兩個小小的人影出現(xiàn)了,
梁水抱著熟睡的蘇落,腿腳累得在打顫。他喘著氣,滿頭大汗,額發(fā)濕透了貼在額頭上。小男孩的表情因疲累而有些呆滯,但眼睛又黑又亮。蘇起揪著他的衣角站在他身旁,也是渾身的汗,像跋山涉水而來。
“我的乖乖誒!”康提和程英英同時站起身。
“媽媽!”蘇起跑過來,撲進(jìn)程英英懷里。
康提大步上前,從梁水手中接過蘇落。梁水松了手,整個人都在打抖。小男孩已經(jīng)力氣耗盡。
馮秀英老師蹲下來摸摸他濕漉漉的頭,嘆道:“你把七七和落落護(hù)送過來的”
梁水點點頭,沒說話。
他還劇烈喘著氣,說不出話來,只有一雙亮亮的眼珠盯著她。
“真是好孩子啊。”
那天晚上,蘇起,蘇落和梁水三人擠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
醒來的世界和以往沒什么不同,蘇勉勤病好了,蘇落蹦蹦跳跳。蘇起和梁水湊在一起玩水圈圈機(jī)。誰先把水里的彩色圈圈套在桿子上,誰就贏了。
他們什么也沒說,自然而然就和好了。
沒過多久,洪水退去。云西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祥和。
大人孩子們圍在街道兩旁歡送解放軍,夏天就那樣熱烈地過去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只是――
四年級開學(xué)的第一天,蘇起的橡皮擦掉在兩人椅子中間的地上,她彎腰去撿,梁水忽然使壞,拿手壓住她腦袋不讓她起來。她翻騰半天才爬起來,辮子都弄亂了。
梁水得意地哈哈笑,從打賭的同學(xué)那兒拿到了五毛錢。
蘇起“嘩”地重新劃了道三八線,誰再超過誰是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