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十七夏》
玖月
chapter 1-1 當(dāng)世界還小的時候(1)
蘇起,小名七七,出生于沿江小城云西,是個女孩。
為什么女孩兒會叫“起”這個名兒,得從她媽媽程英英說起。
程英英生于六十年代末的農(nóng)村,和那個年代的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從小在農(nóng)地里干活,讀書不夠認真,所謂小學(xué)中學(xué)都是些花架子。這在當(dāng)時也不算不務(wù)正業(yè)。她長得漂亮,嗓子也亮,歌聲像天上飛過的雀兒。村里一幫小伙子魂牽夢縈,不到十七歲,說媒的人就踏破了門檻。但她看上了隔壁村的窮小子蘇勉勤。
蘇勉勤父母早亡,讀完初中就沒再上學(xué)。那時候年輕人大都不求學(xué)業(yè)進取,哪怕不讀書,只要有一門手藝就能掙錢糊口。瓦匠木匠裁縫剃頭師,這些謀生技能都不難上手。蘇勉勤到云西市拜了個師傅學(xué)瓦匠,他聰明又靈活,一年后就出師了。在城里闖蕩過的蘇勉勤沾染了些時尚風(fēng)氣,白襯衫,黑西褲,頭發(fā)上擦摩絲定造型,黑皮鞋用鞋油打得锃光瓦亮。用程英英母親的話說,程英英是個憨包女吖,挑男人不看條件,只看外表。就像造屋不看磚瓦,只看白石灰粉墻。
八十年代末,農(nóng)村經(jīng)濟開始復(fù)蘇,舊時的泥瓦房一間間推倒了建磚瓦屋。蘇勉勤手藝好,哪家蓋房都托他去,不久就掙了人生第一桶金。農(nóng)村留不住他,他很快便領(lǐng)著程英英上了云西。正趕上城市開始發(fā)展的好時機,八.九十年代之交,百廢待興,只要有本事,總能在城市中找到一片安生立命之所。
蘇勤勉沾了師傅的光,在云西市規(guī)劃建設(shè)局找到一個非編制職位;程英英也進麻紡廠做起了女工。兩人拿積攢的四千塊錢在北門街區(qū)南江巷里買了個小舊的磚瓦平房。家具不用多添置――床、衣柜、五斗柜、木碗柜全由程英英父親在農(nóng)村托木匠打好了親自送進城來。再添一點兒行李被褥,算是勉強有了一個家。
南江巷地勢低洼,與長江隔著一道防洪大堤,隸屬云西市北郊落魄地帶――北門街。這片區(qū)房子破,房價低,最適合經(jīng)濟拮據(jù)的小家庭。蘇程小倆口入住時,正趕上隔壁幾戶先后搬家進來,全是初來云西的小夫妻。大家年齡相仿,經(jīng)歷相似,相見如故,十分投緣。
梁霄和康提同為麻紡廠工人,是程英英的同事。
李援平和馮秀英則是醫(yī)生和老師的完美文化組合。
林家民和沈卉蘭,一個是熱情奔放的照相師傅,一個是精打細算的小裁縫。
路耀國和陳燕則是云西巷的老住戶,開了一家早餐鋪子。
他們都年輕,二十歲剛出頭,還帶著少年時代的稚氣和熱情,剛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對一切新潮事務(wù)都如饑似渴。那時候,家用式收音機開始流行,卡拉ok也登臺亮相,大街小巷都在播放當(dāng)年的流行金曲:“拱蝦米,娃親親”和“愛biang加誒羊”。球燈滾動的舞廳應(yīng)運而生。一下班,幾對年輕人便去迪廳跳舞作樂。beyond、鳳飛飛的歌伴隨著年輕人們度過在南江巷的第一個春秋。
愛唱歌的程英英、愛跳霹靂舞的康提、林家民,和會彈琴的馮秀英老師搞了個組合叫“風(fēng)生水起”。
他們戴著蛤.蟆鏡,燙著大卷發(fā),穿著喇叭褲,踩著高跟鞋,招搖過市,儼然那個灰暗年代最放浪不羈的風(fēng)景線。
只可惜組合還沒機會發(fā)布新歌,四個家庭相繼迎來新變化。
程英英康提她們前后腳懷了孕,夢想中“唱遍全中國火過鄧麗君”的演藝生涯就此暫停。為了紀念這段時光,四家人決定四個孩子起名“風(fēng)生水起”。
至于這四個字如何分配他們選了最原始也最公平的方式――抓鬮。
程英英喜歡“水”,抓鬮前特地念了聲“阿彌陀佛上帝保佑”,結(jié)果抽到了“起”字。
抽到“水”的康提說:“怪就怪你剛念的那句話,菩薩跟上帝打起來了。”
程英英說:“你喜歡水字不”
康提:“一般般,這四個字都好。”
程英英:“正好,那你跟我換換。”
康提:“那不行,你喜歡水,那我偏要這個了。”
“……”程英英說,“等著吧,以后我叫蘇起欺負死你家梁水。”
康提說:“漂亮話別說太早,還不曉得誰欺負誰呢。”
蘇起仿佛就帶著“欺負梁水”和“被梁水欺負”的使命呱呱墜地了。
90年的那個夏天,南江巷里四個小孩接連出生,好巧不巧,正按著“風(fēng)生水起”的先后順序――李楓然,林聲,梁水,蘇起。
李楓然像微風(fēng)一樣,從小安靜沉默;林聲正如林間悄聲,乖巧溫和;梁水跟水一樣抓不住,雖調(diào)皮好動,但也算是在小男孩的正常范圍內(nèi)。唯獨蘇起,女孩起了個男孩兒名,嬰兒時期就不安分,白天呼呼睡,夜里嗷嗷叫,才剛會爬就跟隔壁巷子的狗打架,扯掉小奶狗尾巴上幾撮毛。方圓幾里的狗聞風(fēng)喪膽,老遠聞見她氣味掉頭就跑。待會走路了更是連狗都嫌。蘇勉勤這才說壞了,都是名字惹的禍。小小丫頭片子跟男孩兒一樣搗蛋又鬧騰。笑起來咯咯咯跟風(fēng)吹鈴鐺似的,哭起來嚎得像殺豬,能掀翻一條巷子的屋頂。程英英恨不能把她塞回肚子里去,又改名叫蘇七七。可惜命數(shù)像撒丫子跑出去的野馬,改名也拉不回來,而后終于作罷,放任自流。
而當(dāng)事人本人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小麻煩精。程英英說起蘇起的童年,覺得頭炸,而蘇起的記憶顯然存在偏差,她的童年相當(dāng)簡單而快樂。
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她搬個小板凳坐在自家屋檐下,抬起小腦袋,巷子里各家的屋檐連成一片,拉成一個四邊形的形狀――那一方藍藍的天空就是她的世界。
后來,她又走得遠了些,出了巷子,到堤壩的另一頭上幼兒園。但南江巷仍然是她心里“世界”的象征。
夏天的中午,幼兒園的小朋友們?nèi)寂吭谧雷由衔缢K偸羌傺b睡著,等到世界都安靜下來,她就偷偷睜開眼睛,看林聲在流口水,看窗外的天空很高很藍,柳樹的綠葉垂著,沒有風(fēng)。這景色和她在南江巷里看到的天空一樣。
她還是更喜歡南江巷。
巷子里只有七八戶人家,巷深不過六七十米,對兒時的她來說,卻是一條很深很大的神秘地帶,足夠她花很多的時間去探索。
她家門口的梔子花樹和磚瓦堆,林聲家門前的葡萄藤架和鳳仙花,梁水家的閣樓,路阿姨家后的水坑,都是她的寶藏。尤其是李楓然家旁邊的一塊破地,更是她的私家探索天堂。
那原本是一處破敗的宅基地,年代久遠,無人看管,斷壁殘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