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半晌,吳敬蒼回過神來,仰天且哭且笑:“這些年來,我東奔西走,當(dāng)過謀士求過官職,得罪了多少世家豪族,又照應(yīng)了幾個貧苦百姓……到得今日均富濟貧終是不成……”他低沉語聲終又激昂:“既是不成,另試一法又有何妨”
吳敬蒼是貧寒子弟出身,僥幸識得幾個字已是非常不易,想讀得詩書,縱是家中有兩個錢可以支應(yīng),天下大儒俱出世家,誰肯教他這樣出身的人呢更遑論是岳峻這樣曾為太宰十二載的人物。
當(dāng)年同窗之間隱有傳言,師尊之所以關(guān)閉精舍,也因為這小娘子年幼體弱,需要奔波尋醫(yī)。既是岳欣然開了口,吳敬蒼自己的答案已經(jīng)宣告失敗,索性就答應(yīng)了她,留下來照看一二,也算是報答師尊恩情之萬一吧。
大衍沉默半晌,卻向岳欣然問道:“敢問岳娘子想如何做呢”
吳敬蒼問道:“怎么你不死心,還是想往魏京一試”
大衍卻慢慢搖頭:“我的這些把戲岳娘子能一一識穿,又如何能小瞧京中權(quán)貴,乃至當(dāng)今天子想憑這些東西為進身之階,終是我輕視了天下人。”
然后他朝吳敬蒼哼笑一聲:“反正你已經(jīng)認(rèn)了輸,我的法子還沒試過,也不打算去試,便永遠(yuǎn)也不可能輸了。四舍五入,這賭約算是我贏了,哈哈哈哈哈哈……”
吳敬蒼怒目而視。
岳欣然卻知道,大衍這是婉轉(zhuǎn)答應(yīng)了。
而對于大衍那個提問,她只在一禮后微微一笑:“如此,先謝過二位。至于我的答案,來日方長,說總不如做,我先賣個關(guān)子,二位會看到的。”
二人對視一眼,向岳欣然鄭重回了一禮,這個邀請便算是達(dá)成,二人勉強算得上是岳欣然初步的班底。至少現(xiàn)在,于吳敬蒼和大衍而言,答應(yīng)岳欣然更多的是因為對岳峻的感激,但此去益州,風(fēng)起云闊,他們中誰也沒有預(yù)料,會開啟怎樣一段旅程。
次日,岳欣然自去向陸老夫人稟告,這二位原是父親的學(xué)生,行事另類了些,卻也是為了那些失地的百姓,手段過激了些,卻不是什么壞人,他們愿隨她一并到益州,還望老夫人準(zhǔn)允。
聽聞是岳峻的弟子,陸老夫人不由驚奇,隨即想到這二人行事,終是有疑慮。
見狀,岳欣然又將十年賭約之事一說:“終究是為天下貧苦,本意是好的,只是均富濟貧的法子卻不對,這二人亦有本事,我不忍見他們再這么胡亂折騰,埋沒了能耐。”也白費老頭兒一番教導(dǎo)。
陸老夫人難免唏噓:“原來是有這蒼生賭局……”她隨即看了岳欣然一眼:,笑道:“這確像是你父親會做的事,當(dāng)年,他和……成國公便是這般天下為公,才能襄助上皇創(chuàng)下大魏基業(yè)。”
岳峻的弟子,雖路走歪了一些,但有岳欣然的背書,陸老夫人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再仔細(xì)想想,雖說偷盜財物十分不對,可從頭到尾沒有傷人之意,不是什么十惡不赦之徒。
岳欣然謝過,又道:“老夫人,諸位小公子也陸續(xù)到該開蒙的年紀(jì)了,雖說四夫人五夫人俱是飽讀詩書,亦可教導(dǎo),可吳先生畢竟不同。他數(shù)十年間苦讀不綴,雖不能說是冠絕當(dāng)世的大家,可經(jīng)史扎實,到得益州怕也難尋這樣的人物。也算是罰罰他這番行事不管不顧。”
益州地界,畢竟偏僻,定是不比魏京人物風(fēng)華的。岳欣然確實也有借此事好好磨礪吳敬蒼性情的意思,孩童天性懵懂爛漫,令吳敬蒼走出那偏狹的思路最好不過。
陸老夫人哭笑不得:“哪有這般罰人當(dāng)先生的”
岳欣然笑道:“哪怕不收束修,吳先生也必會用心教導(dǎo)諸位小公子念書識字的,老夫人請放心。”
陸老夫人看了岳欣然一眼,嘆了口氣道:“好孩子,難為你了,從魏京起操心這許多事情,如今還未到益州,連他們念書的事都有了著落。”
岳欣然見陸老夫人似有未盡之意,不由流露出傾聽神色。
陸老夫人剖白了長長一番話:“詩書禮義,我自是相信吳先生的教導(dǎo)。可這世間不光是圣人的道理,阿金他們終是府中未來的指望,每每想到魏京中那些事……我俱是心驚肉跳難以安眠。若是當(dāng)初不是你在,換了另一個人,未必有這樣的能耐,有這樣的能耐卻未見得能有這樣光明的心性。
這府上除了你,誰能教他們?nèi)绾螒?yīng)對魏京中的風(fēng)霜雨雪明槍暗箭這世上除了你,我又怎放心叫旁的人教他們這些安身立命的道理吳先生可以教他們念書識字,卻當(dāng)不得他們的先生。他們的先生,我只要你來當(dāng)。”
岳欣然怔住,原來陸老夫人竟還有這樣一番思量。
室內(nèi)一時安靜,外間隱隱傳來阿金他們打鬧的嬉鬧聲,魏京的驚濤駭浪,一路顛簸,到得豐城又一番折騰,幾個孩子現(xiàn)在還不能完全明白世事傾覆的含義,父親不會回來了,可母親還一直陪在身邊,受過的驚嚇也很快忘記了,反倒是長長的旅途叫他們見識到了許多新奇的東西,甚至小小縣城中的秋蟬麻雀都能叫他們啛啛喳喳熱鬧半天,叫嚷著別人幫他們?nèi)プァ?
陸老夫人沒有催促,她上了年紀(jì),這一生經(jīng)歷過驅(qū)逐北狄的大戰(zhàn)、見過三代帝王登基、親生的兩個孩子先后亡沒,還能支撐到現(xiàn)在,有時甚至連她都不知道支撐下來的力量是什么。經(jīng)歷了這許多,她有足夠的耐心等這個孩子的回答。
岳欣然苦笑:“老夫人,我從來沒有做過別人的先生,亦不知該如何開始。但這幾個孩子,凡他們愿意,我定會傾力相授。”
這是一個不算答應(yīng)的答應(yīng),沒有承認(rèn)先生的名分,卻答應(yīng)教導(dǎo)。
陸老夫人神情中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欣慰,岳欣然出得屋來,仰望晴空萬里,又見院中,幾個孩子圍著流民手中逮著的小鳥大聲笑鬧,岳欣然卻問心無愧,在這個時代,“先生”二字實在承載著太過沉重的含義,傳道授業(yè)解惑,師徒如父子,她不是老頭兒,有那樣的勇氣承擔(dān)起那么多人的未來,只能說盡力而為罷了。
吳敬蒼與大衍算是在陸府這里過了明路,不過終究是做下這樣的事情,不宜大張旗鼓宣稱來歷,然后接下來還要將那些流民安置……這一堆的事情,岳欣然又不由無奈,所以說,不要隨便收弟子,萬一里面有一二腦回路清奇的,還要連累后人……
這件事倒還不至于叫岳欣然為難,她勞煩信伯請了驛丞來,先是感謝,東西已經(jīng)尋回,勞累驛館上下折騰,十分過意不去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