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事情過去了十四年,但兒子當(dāng)初提起兒媳肚里未出世的孩子,就曾在她面前滿含笑意地說過這個字。她記得很清楚,兒子曾說,兒媳肚子里的這一胎若是男孩,便取名叫安寧。若是女孩,便叫怡寧。所以后來找到姜怡寧,姜怡寧的這個名,正長公主為了兒子的這一句話才就這么定下來的。
李嬤嬤的話還沒說完,長公主手里玉盞嘭地一聲就落了地。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的屋里,長公主的嗓音低沉暗啞:“……藍(lán)籌,你再說一遍,玉牌的背面刻了什么字”
這一聲仿佛碎在了李嬤嬤的心坎兒里,她瞬間就面無血色:“刻了個‘寧’字……”
一個字落地,再一次死一般的寂靜。
……
“蘭心,你方才要說什么”須臾,長公主嗓音低啞地問。
孫嬤嬤頓時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背后驚出一身冷汗:“門房傳來消息,說是有個姑娘尋到府上。如今正在門外候著……”
“去!”長公主站起來,“蘭心,你去,你親自去把那個姑娘給本宮帶進(jìn)來!”
孫嬤嬤應(yīng)聲便走了出去。
李嬤嬤緩緩地抬起頭,正巧迎上長公主一雙銳利的眼睛,心里那個弦嗡地一聲響。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是好像也沒什么可說。驚慌的心思被這一嚇倒是越發(fā)清醒,只覺得整個人軟趴趴,根本撐不住。
“錢聰可還有什么沒說”
李嬤嬤扶著地面的手,不知要怎么為自己辯解。事實(shí)上,哪怕她是為主子著想,但做出這等替主子做主的事兒,就是大罪。她手指隱隱抽搐,低聲道:“……說是他拓印了玉牌上的花紋,要親自呈給主子您瞧。”
長公主:“花紋呢”
“奴婢,奴婢,在錢掌柜的手中。”
長公主非常的失望,盯著這伺候了她大半輩子的人,揚(yáng)聲喚了來人。等兩個小丫頭小跑著進(jìn)來,長公主立即吩咐他們?nèi)チ岘囉衿麂佔(zhàn)樱瑢⒄乒竦腻X聰給招來。
小丫鬟哪里敢耽擱,得了吩咐,轉(zhuǎn)頭就往玲瓏玉器鋪?zhàn)优堋?
另一邊,孫嬤嬤趕到府門前,就只見到滿地的鮮血和倉促地擦拭著地鉆縫隙里血跡的門房。她焦躁地在大門前打轉(zhuǎn),把門房從頭到腳地審問了一遍,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禍不單行。老姐妹這一念之差,與主子半輩子的情分,怕是都要到頭了。
“人被擄了不知道報(bào)官”孫嬤嬤要被這無用的門房給氣死,“膽敢在公主府門前行兇,你都不知管上一管就這般任由人被擄走你腦子是被狗吃了!”
那門房本就是個不大聰慧的,激靈得話也不會有兩個人守著門。
糊里糊涂地就往地上跪。
孫嬤嬤被他氣得心口疼,這時候也沒工夫問長安的長相,直問出了馬車的方向。連忙招二十個府衛(wèi),立即就要追。
不過這從府門口到內(nèi)院走這一遭,半個時辰都過去了。便是追,也見不著馬車的影兒:“你可看清楚了那車認(rèn)不認(rèn)得是哪里的樣式”
馬車就是一晃而過,門房就記得一個顏色:“紅木的,鑲了金。”
孫嬤嬤沉吟,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但光著兩個不夠,這一片住得都是富貴人家,紅木馬車不少有,鑲金的更不缺。
還是一直候在門口等著的翠娘急忙湊上來:“小的瞧見馬車上的家徽。”
翠娘素來是個心細(xì)的,當(dāng)時馬車匆匆擦著騾車過去,她就在騾車后面坐著。因著眼力好,她整好瞧見了那輛車上鑲嵌了一個獸首一般的徽章。翠娘不識字,但會畫花樣子。公主府的下人取來了水墨,她當(dāng)即就畫了出來。
孫嬤嬤一看,這不是禮部尚書府的家徽嗎
轉(zhuǎn)念再一想門房小廝稱那疑似郡主的女子貌美,頓時就明白了。定然是禮部侍郎家那個色胚子折騰出來的事兒。因著府邸都離得不遠(yuǎn),禮部侍郎長子多年的荒唐與張狂,這附近都有所耳聞。但因著犯不到公主府來,公主府的人便沒放心上。
孫嬤嬤心里頭冷笑,王家那孽障的膽子可真大!真當(dāng)公主府是泥捏的!!
冷笑著,她帶著一群公主府府衛(wèi)直奔禮部尚書府而去。
禮部侍郎府與公主府離得不算遠(yuǎn),半個時辰就到了。孫嬤嬤帶人趕到之時,王沖正對著床榻之上的美人束手無策。不因別的,就因長安力氣大,性子太兇。若非多上幾個人來制住她,光王沖一個人,根本近不得長安的身半分。
可這般美人,王沖是打死也不愿別人的臟手去碰的。所以一時間,兩人在屋里就僵持上了。王沖不是沒拿好話哄,奈何長安油鹽不進(jìn)。
“美人兒你說吧,”王沖自問是憐香惜玉的人,“你要怎樣才肯跟了我”
那日碾蛋之仇,在對上長安一雙清艷艷的雙眸后,都化作了癡意。
王沖捂著怦怦跳的胸口,只覺得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姑娘,比玉瓊樓的頭牌清霜姑娘都美上百倍不止:“本公子今年二十有三,相貌堂堂又出身高貴,家財(cái)萬貫不說,還最懂女人心。屋里沒個正妻,跟了我也不怕有人磋磨,何樂而不為”
長安都懶得跟他說一個字,手上抓著個半人高的香爐,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力氣大就是這點(diǎn)好,她要威脅別人時都不怕搬不動?xùn)|西。瞧她這尊香爐,至少二十斤。只要這色胚敢湊上來,一香爐下去,絕對能給他開瓢兒。
王沖顯然也怕她動手,巴巴地在圍著她打轉(zhuǎn)。
孫嬤嬤帶著人闖進(jìn)來的時候,一看到床榻之上的長安,心里就信了八分。蓋因長安的這張臉,從眉眼到嘴角都是姜家人會有的模樣,尤其此時橫眉冷對王沖的倨傲神態(tài),像極了已逝的安瀾候,長公主唯一的兒子姜致修。
一群人沖進(jìn)屋里,孫嬤嬤出神地看著長安,仿佛看到了少年時期的姜致修。
剩下的不必孫嬤嬤吩咐,一群人上去就壓住了王沖。孫嬤嬤親自走到榻前,古井無波的眼睛死死定在長安的臉上,須臾才輕聲細(xì)語地道:“這,這位姑娘,奴婢是公主府的下人,奉主子之命,來接您回府。”
孫嬤嬤稱呼上雖未認(rèn)下長安,但話里話外的意思,已然是認(rèn)可了長安的身份。
長安聞言一愣,清凌凌的目光十分直接地鎖定在了孫嬤嬤的臉上。孫嬤嬤垂下眼簾避開了她的視線,并不敢與她對視。
挑了下眉,長安從榻上下去,隨孫嬤嬤走。
孫嬤嬤去接長安這一個時辰的功夫,玲瓏玉器鋪?zhàn)拥恼乒褚呀?jīng)跪在了長公主的腳下。李嬤嬤全程沉默地跪在一旁。
錢聰從袖口里掏出一疊紙,恭敬地遞上去。
只見這薄薄的一張紙頁上,姜家主子特有的花紋躍然紙上。往下看,那玉牌的前后兩面都拓下了印子,背面的地方,清清楚楚地拓印了一個‘寧’字。
雖然時隔久遠(yuǎn),但長公主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寧這個字下勾拖得老長,是她兒子特有的寫字習(xí)慣。即使這是雕刻,筆跡依舊掩飾不住。
這個玉牌,是真的。
長公主面上沉靜,心中卻早已翻江倒海。她下意識地吐出一口氣,眉宇間的冷靜就如被摔碎的鏡子,一寸寸地碎裂了。屋里再一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一股風(fēng)雨欲來的味道,叫李嬤嬤的背脊再也挺不住,塌了下來。
長公主撫摸著這個字,眼眶漸漸濕潤了。
……
“你說來找你的,是一位公子”
錢聰?shù)椭^,不敢隱瞞:“是的主子,一位紅衣的公子。”
“他說替內(nèi)人尋親”
“是的。”
“那姑娘才十四周歲沒到,竟然就已經(jīng)嫁人了”長公主無法接受這一點(diǎn),哪怕還沒見到人,她也覺得心口壓了一塊大石頭,喘不過氣。
錢聰多伶俐的人,立即就寬慰道:“那位公子儀表堂堂,談吐文雅,應(yīng)當(dāng)是個良配。”
長公主突然爆喝:“十四歲生辰都沒過!什么狗屁的良配!!”
錢聰嚇得渾身一抖,整個人趴伏下去,一頭的冷汗。
長公主再也坐不住,刷地站起來,哆嗦著繞屋子憤怒地打轉(zhuǎn)。她越是轉(zhuǎn)越是惱火,越是想越覺得怒火中燒:“蘭心呢蘭心去哪兒了!叫她去找人,怎地這么久不回!!”
這時候立即小跑了一個人前來回話,將府外的事情又報(bào)上來。
只見素來沉靜優(yōu)雅的長公主一腳踹翻了身前的矮幾,揮袖便拂倒了一片玉器瓷器。該死!該死的!這些賊人膽打包天,全部都該死!!
“找!給本宮立即去找!”長公主怒喝,“找不回來人,你們都不用回來了!”
李嬤嬤垂死掙扎:“主子,您消消氣,這人還沒瞧見,萬事還做不得準(zhǔn)。再說當(dāng)初是親家舅爺親自去江南接的小主子,也不一定就抱錯……”
“你閉嘴!”長公主多少年沒發(fā)過這么大火氣,“這件事,等本宮回頭再跟你算!”
長安被人帶進(jìn)公主府,已是午時之后。
而此時出門會友的姜怡寧從馬車上下來,發(fā)覺府上寂靜無聲,十分的詫異。她扶著下人的手一步一步走進(jìn)內(nèi)院,游廊上的下人都行色匆匆。便是被她喊住,也不敢透露什么。姜怡寧心中吸怪,似乎她不在的這半日里,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兒。
她隱隱有不好的預(yù)感,但左思右想,不覺得這滿府的異樣會與自己有關(guān)。于是便跟往常一樣,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長公主的院子跟她說說話。
長公主的院子在府邸的東南方,離外院不算遠(yuǎn)。
往年是為了遷就姜老太爺姜尚知,如今姜尚知去了,長公主住慣了便不愿意挪動。姜怡寧今日是去得戶部尚書府。貴女們聚首自然是一番曲水流觴,姜怡寧自然又給添了一首絕唱詩作。想著今日被吹捧的情形,她牽起的嘴角就下不去。
她走得慢,繞過外院的花廊,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長公主的院子。
越是靠近,姜怡寧才發(fā)現(xiàn),長公主的院子比府外更安靜。平常守在門口見著她來總會熱情迎上來的婆子?jì)邒撸駜阂粋€人也沒有。
她站在正屋的門前,與貼身丫鬟對視一眼,疑惑地踏上了臺階。
四處都沒人,正屋門前也沒人守著。姜怡寧心里莫名,只道祖母的脾氣未免太好了。竟然叫這下人玩忽職守到這等地步。心里想著,她掀開珠簾便走了進(jìn)去。這一個月來,她都是這樣的。府上所有的地方,沒有她不能去的。
姜怡寧如今已經(jīng)習(xí)慣這般,進(jìn)了正屋,她腳下沒半分停頓地就往內(nèi)室去了。
一進(jìn)屋,就看到長公主端坐在窗邊的軟塌上,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面無表情。而她的腳邊,素來體面得臉的李嬤嬤滿身狼狽地跪著,另一邊,則是一個沒見過的中年男子。姜怡寧眉頭跳了一下,掛起笑臉便走到軟榻邊,擠著長公主坐下。
“祖母,您怎么了臉色這般難看”姜怡寧嗓音軟甜,這等養(yǎng)在糖罐子里才能泡出來的理所當(dāng)然,讓長公主臉色有一瞬的僵硬,“李嬤嬤是犯了什么錯嗎”
她笑得溫柔,“若是犯錯您只管罰便是,千萬莫?dú)庵俗詡€兒。”
跪在地上的李嬤嬤渾身一僵,低著頭沒動。
“祖母可用飯了”沒有人接話,姜怡寧也不怵。這兩個月,她差不多摸清了長公主的性子。冷淡是天生的,但疼愛她也是實(shí)打?qū)嵉模巴裼窦揖铺贸裕瑢O女吃多了便沒怎么用膳。不若現(xiàn)下陪您用一點(diǎn)”
一聲聲嬌軟的話語,長公主終于開了口:“怡寧。”
“嗯”姜怡寧正眨眼。
“你坐到一邊去。”
姜怡寧挽著長公主胳膊的手一僵,不解地抬眼去看她。然而長公主并沒有看她,只等著孫嬤嬤帶人回來。
屋里靜悄悄的,所有人都低著頭,姜怡寧終于收起了嘴角的笑。她心中不祥的預(yù)感更重了,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忽然間前所未有的叫她難受。左思右想的,她沒在這個時候撒嬌賣癡,聽話地起身,走到長公主右下手,挑了一個椅子坐下。
大約過了一盞茶,安靜的門口,終于傳來的動靜。
姜怡寧發(fā)現(xiàn)長公主搭在膝蓋上的手動了,然后慢慢揪住了膝蓋上的裙擺,一寸一寸地收緊。她眼皮子猛地一跳,順著長公主的眼睛也看向了門口。
就見背著光的門口,漸漸出現(xiàn)了一個人身影。
這人身穿著對于姜怡寧來說十分寒酸的衣裙,但勝在干凈整潔。背著光看不到臉,只覺得身姿纖細(xì)窈窕,胸脯卻高.聳.飽.滿。隨著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姜怡寧還發(fā)現(xiàn)這個身材十分誘人的女子有一只纖長優(yōu)美的脖子……
脖子上,有一張令窗外的嬌花黯然失色的臉。
長安跟著孫嬤嬤,雖然形容狼狽,但她走得很是理直氣壯。發(fā)帶在掙扎之中丟了,此時一頭的青絲凌亂地披在肩上。烏黑的發(fā),凝脂般的皮膚,她整個人被屋外的光勾勒得仿佛一尊玉雕像。一雙清凌凌的眼冷淡又干凈,抬起來,直勾勾對上上首的長公主。
長公主刷地從軟塌上站起來,驚呼出聲:“致哥兒!!”
瞬間,姜怡寧的臉煞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