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發(fā)金眼的神族沉默佇立。
那是
那是什么人
龍族抬起還沾染著同族鮮血的利爪, 冰霧在她的前肢上翻滾咆哮, 仿佛隨時都會洶涌而起將獵物撕碎。
“毀掉他。”
“毀掉了他,你就成為無可匹敵的存在, 這世上再沒有哪種力量能傷害到你。”
眼中的世界越發(fā)失真。
蘇玟模模糊糊地望見那個人的眼睛,穿過漫漫長長的流離冰原, 柳絮般的雪花和風中撞擊的碎冰,他陷入在精神世界的戰(zhàn)場中, 卻仿佛一直在凝望著自己,虹膜中熾日般的金色光焰,像是碎裂的雛菊般四散流動,帶著無法遮掩的、鐫入骨髓的冷酷和傲慢。
還有一種難以想象和描述的、近乎錯覺般的耐心和溫柔
仿佛愿意等待任何結(jié)局。
熟悉又陌生。
蘇玟終于想起自己從什么地方見過這樣的眼睛了。
精神世界中,最后一道枷鎖猝然崩碎。
“你知道嗎, 他不是可以替代的寄托, 也不是某種被渴望的事物的象征, 更不是我想得到的一個物品”
年輕的龍族神明停住了腳步, 遮天蔽日的雙翼緩慢垂落,掀起的風卷動著地面堆積的雪花, 她抬起一只爪子,爪尖順著脖頸慢慢向下滑落,最終停留在胸腔的位置。
“他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 她在喊聲如雷的競技場上滿身傷痕, 幾欲放棄,就是回憶起這樣一雙眼睛,那是她見到的第一個讓自己心生追逐之意的強者。
于是, 一直無牽無掛、沒有太多求生欲的人,忽然有了拼死戰(zhàn)斗而喚起魔法的理由。
我也想要有那樣的力量。
我可以當他的同伴,當他的戰(zhàn)友,不是追隨者,不是任何可以替代的人。
“他是我愿意承受一切、付出一切的理由”
尖利如剃刀的手爪猛地用力,深深插入了冷硬的鱗甲之中,指爪繼續(xù)深入,撕開了堅韌的肌肉,然后,扯出了心臟。
冰龍發(fā)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咆哮,后肢重重磕在地上,身軀半癱下來,胸口潑灑出大片的血,化成這萬頃冰原上最鮮艷的一抹紅色。
在這宛如雪國的深淵里,蒼茫的冰霧盲目地彌散開來,慘白的霰雪宛如飄落的柳絮、又仿佛凋零的楊花,在天幕之下掛起一片破碎的雪的簾幕,冰凍的山峰和熔漿之上的冰河,仿佛都朦朦朧朧地籠罩在云霧中。
僅剩的觀眾卻看不見這一切。
炎神依舊沉沒在意識世界里
他看到無邊無際的混沌逐漸潰散,陰郁恢弘的安瑟勒瑞斯宛如畫卷般徐徐展露,彼時的黑暗之都尚未有數(shù)千年后的盛景,昏暗的天穹仿佛蒙蔽著塵埃,城市的長街冷寂蕭條,唯有剛剛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惡魔們四處行走。
那是東大陸荒涼原始的時代。
年幼的神族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哪怕是炎神也不例外,他從睡夢中醒來,站在高地上俯瞰著這些生物,眼神由茫然漸漸轉(zhuǎn)向無趣,然后在神殿的回廊里穿梭,這些由魔法而構(gòu)建的宮殿曲折回轉(zhuǎn),最終通向了締造者的寢宮。
他踹開最后一座寢殿的大門時,尚且矮小的身軀投下長長的陰影,光線黯淡的神殿深處,艾希婭和馬修正在專心致志地研究什么東西,他們面前的石板上堆滿了各類骨骼和瓶裝的血液,甚至還有被保存完好的各種鮮活的臟器,大大小小的魔陣彼此互相嵌套,法環(huán)和符文交疊穿插。
伊利亞斯聽見某個骷髏頭在磨牙,玻璃瓶里的心臟在起搏躍動,血液汩汩流淌,他還能感受到那些魔力如何在法陣的紋路里穿行匯聚,在某一個交點被削弱或者增強,最終又怎樣形成了完美的循環(huán)。
那時候,艾希婭抬起頭,美艷的臉上寫滿煩躁,似乎在血族的身體構(gòu)造上遇到了什么難題,“我告訴過你了。”
馬修沉默不語地佇立在一邊。
伊利亞斯并沒有施舍給他半個眼神,“深淵,他很煩,他說話,他讓我做夢。”
“他也做不到別的了,而且我說過不要理他。”
黑暗神看上去是第無數(shù)次重復這句話了,她看著不遠處年幼的主神,對上那雙明亮到輝煌的金色眼眸時,她的臉色變得糟糕起來,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憶。
“他一直在煩我很吵”
火炎之神憤怒地說著,犄角的焰紋氤氳起耀眼的火光,身后的尾巴上則是騰起熊熊烈火,熱浪在冰冷的神殿里翻卷彌漫,“我想他死”
咒術(shù)之神呼吸一窒,“主人”
“你還要我怎么樣”
艾希婭掀翻了面前沉重的石板,那些珍貴的材料稀里嘩啦地散落一地,玻璃瓶碎裂開來,那些陰森的頭骨和脊椎四處滾動,各種質(zhì)地奇特色彩斑斕的血液潑灑出來,將黑曜石地面侵蝕出一個大坑,空中升起青煙滾滾。
“你以為我不想嗎答案就是我做不到”
她咬牙切齒地說,幾乎徘徊在暴怒的邊緣,曾經(jīng)戰(zhàn)無不勝的神祇此時滿臉憤怒,“你敢再向我大吼一次,我就殺了你給我滾”
伊利亞斯不知道母親究竟在為什么生氣,明明一直被那個聲音還有那些幻象纏繞的人是自己。
而且,他其實并不是想讓艾希婭去殺死深淵。
是他自己想要這么做。
他越想越氣,甩開尾巴將一個四處亂跳想要逃跑的骷髏頭抽得粉碎,“我討厭你”
“哦,真巧,我也討厭你”
艾希婭看上去簡直想要把身邊一切能毀掉的東西都砸爛。
馬修似乎想要說些什么,“這些年主人數(shù)次前往深淵,都想為您解決這個麻煩,但是每一次她都會”
“閉嘴”
然后母子倆就打了起來。
這似乎是每一場爭吵的標準結(jié)局。
而且這樣的場景充斥了數(shù)千年來的記憶,盡管大部分時候他都在沉睡,然而無論在夢境還是現(xiàn)實中,他都很難擺脫深淵如蛆附骨的纏繞,這讓他很難停下來去思考什么事。
偶爾他也會去打架,戰(zhàn)斗和殺戮,是他唯一不用學習也很擅長的領(lǐng)域。
后來
霜風之歌出生了。
唯一的雙系古龍,創(chuàng)世以來的奇跡,原大陸一片歡騰,不過這與東大陸的神明們沒什么關(guān)系。
伊利亞斯對這些都漠不關(guān)心,所以也一無所知,他的日子依然糟糕透頂。
除了惡魔之外,黑暗種族們一個一個被創(chuàng)造出來,石膏一樣蒼白的血族們,林中野獸般的暗精靈們,滿身腐爛氣息的食尸鬼們,還有動物特征明顯的獸人們,他們亂糟糟地聚集在安瑟勒瑞斯,為了一點點小事而大打出手相互廝殺。
再后來,原大陸完了。
古龍們悉數(shù)隕落,所有的位面都陷入動蕩,他們的死亡帶來了各種天災,許多帝國旱澇成狂尸橫遍野,東大陸的情況稍微好一點,黑暗種族們被他們的神所庇護,大部分幸免于難,盡管如此,艾希婭依然在咒罵光明神。
該死的深淵一年比一年話癆,它開始嘲諷他的生活,說他的存在毫無意義,他的降生不被期待,是的,在他見過太陽神之后,他也意識到在這一方面,深淵的話大概還有點道理。
但是這又怎么樣呢
其實活著本來就沒什么意思吧,人們被各種欲念所驅(qū)使,追逐名利權(quán)勢美色,或是得到更強大的力量
對于神祇們來說,也許是唾手可得的緣故,前面那些根本毫無誘惑力。
至于力量,這大概是他最不缺少的東西。
“你沒有目標,沒有,”艾希婭焦躁又憤怒的神情猶在眼前,“你根本不想活下去”
“但是我討厭他,”彼時已經(jīng)能組織出句子的炎神這么回答,“所以,如果他想要我死,我就不死,因為我不想讓我討厭的人達成愿望。”
“”
艾希婭被他氣得哭笑不得,半晌才又絕望地看著他,“我會離開這里的,當你一個人面對他的時候這根本不夠。”
神祇們相對沉默。
深紅的濃霧再次模糊了記憶世界,恍惚中,深淵開始憤怒地哀嚎,它的聲音充滿了痛苦,就像有誰捅了它十幾刀、然后又把它打斷骨頭剝皮抽筋一樣。
盡管它甚至沒有肉身。
所以,這也許是唯一的機會,他可以離開精神世界回到現(xiàn)實,不過
哪怕回到現(xiàn)實中的深淵位面,他也依然沒有辦法擊潰對手,就像深淵想要讓他的肉身受傷,也只能借助那群龍族的力量。
“”
伊利亞斯沒有選擇逃跑。
很快,虛幻的意識世界開始變得混亂,泛著熱意的煙霧漸漸消弭,剝落出一片火焰肆虐的焦黑土地,沸騰的金紅熔漿緩緩流淌,氣泡不斷翻滾,亡魂慘叫著被溺焚其中,化作漫天飄落的灰燼。
深淵忽然平靜下來,仿佛在強忍著疼痛,“你喜歡她什么呢皮囊不,總有比她更漂亮的,性格她就是個瘋子,就像那些雜種龍一樣,力量哈哈,她倒是有力量,足以毀滅你的那種還是說你真就喜歡這樣的畢竟你們最初見面的時候,你對她也沒有那么多想法,真可惜,她本來有機會成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強者,在毀滅你我之后,再沒有誰能對她造成威脅,然而她輸了,她徹徹底底地輸了。”
它繼續(xù)發(fā)出那種令人厭惡的笑聲,好像已經(jīng)穩(wěn)操勝券,“你喜歡她為你獻上勝利的樣子那么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
沉默許久的神祇緩慢開口,“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戰(zhàn)斗和戰(zhàn)爭,得到了同樣數(shù)量的勝利結(jié)局,自始至終都很無趣,后來,有一個人,會為了向我證明自己而戰(zhàn)斗,她是強是弱,戰(zhàn)斗是勝是敗,都沒關(guān)系。”
那一刻,他忽然憶起百年前的城鎮(zhèn)月夜,小姑娘坐在房頂上,認認真真地詮釋了對于愛情的理解,然后時光過境,年輕的龍裔站在落滿冰塵的沙灘,滿身傷痕地抬起頭,大聲說著
我不想讓你認為我也是廢物。
她真傻。
當時他是這么認為的吧,伊利亞斯想著,他沒覺得自己很聰明,因為身邊有太多他搞不懂的各種亂七八糟的事,盡管他也沒什么興趣去弄明白。
但是,他還不至于傻到認為比自己弱的人都是廢物。
好吧,某種程度上說,他的確認為這個世界上充斥著廢物,但那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