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話不多, 卻非常自以為是, 總是認為她需要幫助, 所以不顧她的拒絕,在她的生活里處處留下他的印記, 他不像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禮貌周全, 所以就連趙墨青這樣跟他只是泛泛之交的同班同學,也會答應他的請求。可是在外人眼里完美的他,在她心里, 是有重大缺陷的,就是因為對在意的人太過周全, 所以他陪著他媽媽最后出現(xiàn)在她爸和耿娜的婚禮上, 他后來解釋說他是林家除了他爸以外唯一的男人,不管他內心多么抗拒,他的肩上有他無法推卸的責任。
榮藍執(zhí)拗地相信,在家庭責任和友情之間,他背叛了友情,最后選擇了責任。
她心寒至今。
為什么不背叛地徹底一些呢為什么還要默默做這些事讓她困擾
榮藍想不明白,所以她像雕塑一般坐著,希望他能給她一個答案。
也給他們彼此一個了結。
“不生氣了嗎”林東佑默默地坐下, 跟她并肩坐在同一級臺階。
“只是不生趙墨青的氣罷了。”榮藍的側臉極其冷清, 目視前方, 甚至不屑于給他一個眼神, “至于你,林東佑,你這樣處心積慮,只會讓我覺得你是個可怕的人,你以為我會感動嗎”
“沒有想過讓你感動。”林東佑淡淡地陳述事實,“只是不想有東西牽絆你,阻止你飛出那個牢籠。”
榮藍的心被這句話猝不及防地拉扯了一下,扯得她心肝脾肺都抽疼起來,這個世界原來一直有個人懂她,懂她的叛逆反骨,也懂她的痛苦掙扎。
可是這個懂她的人恰恰是她放在心里深深恨的,她恨他為什么不能像別的同齡人那樣可以為友情不顧一切,在她無所依靠只有他的時候,他卻在她心上插了一把刀。
不能原諒,榮藍告訴自己不能原諒。
“我不需要你的幫忙,也可以飛出去。”沉默過后,她驕傲地揚起下巴,如孤獨的小獸,要憑一己之力和惡龍決斗。
林東佑轉頭,望著她孤傲卻弧線優(yōu)美的側臉:“有一顆想飛的心沒錯,但是飛之前先問問你的翅膀答不答應。”
榮藍氣咻咻瞪著他,想大聲斥責他少瞧不起人,可是話到嘴巴又咽了回去,他說的沒錯,她空有一顆想飛的心,卻沒有一雙夠硬的翅膀。
所以“展翅高飛”這種空話,只能騙自己而已,說給別人聽,會被當成笑話。
林東佑沒有笑她,而是看著她,用極其認真的口吻說:“榮藍,目前的現(xiàn)實就是這樣子,并不是僅憑你個人的意志就能對抗的了,除非你擁有大把時間。高考已經倒計時了,你拒絕我?guī)湍悖敲茨憔褪窃诟阕约旱奈磥磉^不去,想想四個月以后,你要用遺憾結束這個夏天嗎”
榮藍繼續(xù)沉默著,她的沉默已經出賣了她,林東佑知道她動搖了,她承認他說的全是事實,對于一向好強的她來說,在即將到來的夏天,她最不愿意面對的,就是自己的潰敗。
“我知道接受我的幫助,對你來說很難。”林東佑緩緩道出這句令他自己分外難受的事實,他停了一下,有些傷感地望著前方。
“生在這個世界,總有一些我們不想做卻必須要做的事。”林東佑偏過頭來,他的臉龐年輕,深黑的眼里卻帶著一股超越年齡的力量,讓人內心安定平靜,他說:“榮藍,我們都要學著為難自己。”
榮藍被這樣的他說服了,她屈服于他眼中的光束,因為她深知,他說的都是對的,如果不為難自己接受他的幫助,面前的第一關她就過不去。
雖然心里在妥協(xié),她卻昂著下巴:“丑話說在前面,就算接受你幫助,也不會對我們倆的關系有任何改變,斷交就是斷交,我的生活里再也不需要林東佑這個朋友。”
她咄咄逼人地盯著他,毫不掩飾她個性里極具鋒芒的一面:“我知道你打著什么主意,你不過是為了兩年前那件事想要討好我,但是林東佑,你剛才忘記說到一點,人為難自己是要付出代價的,代價就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兩個人四目相對,寂靜流淌在視線之間,在榮藍就快要沉溺在他溫柔卻有些傷感的目光之中時,她聽到他說:“是,我知道回不去了,我只是想讓現(xiàn)在多停留一會兒。”
榮藍沉默地轉過頭來,再度用鞋面磨蹭臺階的凸起處。
這一刻,她死都不能讓他知道,她的鼻子有點酸。
榮藍最終妥協(xié),愿意在高考之前都讓林東佑給她補習數(shù)學。但是林東佑不比趙墨青,實在不適合跟她一起出現(xiàn),一中學生去圖書館自習的不少,難保哪天就被人撞見。榮藍實在不想年級里很快流傳開:榮藍和林東佑兩大一中顏值擔當人物,明面上誰都看對方不順眼,私底下暗通款曲,兩個人把全年級的同學當猴耍。
到時候首先挑釁的她還不成為眾矢之的
兩人把補習地點改成了田阿婆的家。
田阿婆已經許久不見他們倆雙雙一塊出現(xiàn)了,乍然見到他們兩,還聽說他們兩以后周末都會過來在她這里補習,獨居許久的老人別提多高興了,笑得滿臉菊花皺,在屋里忙前忙后地給他們倒水張羅水果。
“你說說你們兩個孩子,是有多久沒有來看阿婆了”田阿婆雖然嘴上責怪他們,滿是皺紋的眼角卻漏出笑意,“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們了,有時候我聽到門口有自行車聲,我以為是你倆來了,每回我都得跑出去瞧瞧,結果……”說到這里田阿婆蒼老的臉龐流露出一點難過,沖他們擺擺手,“后來我就不去看了。”
榮藍心情特別復雜,難過又開心,難過的是她轉學回來以后也沒有過來看望田阿婆,明知道她是孤寡老人,她卻沒有想過來看看她,她總是自怨自艾地認為自己可憐,可她恰恰忽視了,她也有關心別人的能力,就算只是探望一次陪阿婆說說話,也許就能點亮她慘淡的暮年生活。
她何樂而不為。
而更讓她開心的是,原來這個世界上關心她的人也不少,比如田阿婆,她現(xiàn)在還記得她愛喝她燉的冰糖雪梨。
“阿婆我們錯了。”榮藍抱住老太太撒嬌,看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的臉,“我們這不是來了嗎以后也會經常來的,到時你可別嫌我們煩把我們趕出去哦。”
“就你這丫頭不乖,我看東佑是乖的很。”田阿婆舒心地笑,催促他們去朝陽的小房間讀書,“趕緊去學習吧,我給你們燉湯去。”
田阿婆去廚房忙了,榮藍慢悠悠晃到了那個小房間,林東佑沒怎么和田阿婆寒暄,剛才田阿婆私下里告訴她,這兩年林東佑每個月都會過來看看她,幫她做點體力活,有回阿婆家屋頂漏雨,他還喊上了朋友一起給她補屋頂,兩個小伙子別看第一回補屋頂,補得有模有樣,這之后就算下再大的雨,她的屋頂再沒有漏過。
不用猜榮藍都知道,林東佑那個朋友肯定就是顧凡了。
榮藍有點感慨,在她看來林東佑最大的毛病就是周全,對于他在意的人,他都會盡可能地照顧到,想必將來他若有了喜歡的人,更會愛她勝過愛自己。
都有點嫉妒他將來的女朋友了呢,榮藍望著屋子里的他,心里苦笑著想,這個男孩可是榮家女孩得不到的人,榮竹再這么陷下去,是注定要以失望收場的。
林東佑正低頭批改她前些日子做的習題,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他寧靜專注,那張總是惹女孩心動的臉還留有干凈的少年感,可是他那沉穩(wěn)的氣質卻已經足以讓人相信,這個少年在不久的將來會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長大后的林東佑,一定會很迷人吧。
榮藍手靠門框,腦子里突然劃過這么一個奇怪的念頭。
林東佑感覺到異樣,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她杵在門口,以為她又在鬧別扭,皺著眉頭用筆敲了敲桌上的本子:“快點過來,倒是跟我說說,你前兩年的數(shù)學課是怎么睡過來的連最簡單的二次函數(shù)都能錯那么多。”
劈頭就被他一頓數(shù)落,榮藍不服氣地坐下爭辯:“那個老師講話帶本地口音,而且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人,我聽不懂,又看不慣他,當然就不聽了啊。”
“以后你看不慣的人多得數(shù)不清,你都要跟他們過不去嗎”林東佑把本子往她面前一推,“耽誤正事。”
榮藍驕縱地斜他一眼:“說得好像我多看得慣你似的,林東佑我告訴你,我最看不慣你了!”
林東佑喜歡她這飛揚跋扈的樣子,當她用這樣無所顧忌的眼波瞪著他的時候,他知道她暫時敞開了心扉,也許他們已經達成了共識:那就是讓時間停留在現(xiàn)在,停留地久一些。
“看不慣我也得聽我的,我們先講這道題……”
兩個人的相處模式不知不覺回到了從前,拌嘴吵架是家常便飯,但是吵歸吵,想找人玩的時候還是會第一個想到對方,弄得也喜歡跟林東佑黏一塊的顧凡意見老大,成天抱怨想打球找不到伙伴。
林東佑顯然比趙墨青更懂得如何深入淺出地講解才能讓榮藍更快更好地接受知識,他一直知道榮藍領悟力不錯,別人不具備的舉一反三的能力她反而有,唯一的毛病就是上課不愛聽講導致基礎不扎實,說起來這毛病可能也是他慣出來的,過去榮藍上課不專心,他便下課時間給她補,榮藍一貫懶散,知道反正他會替她補課,干脆上課不聽了,導致后來初中的數(shù)學課程幾乎都是他教的,轉學到了外地高中,數(shù)學不聽的習慣就這么延續(xù)下去,直到今天成了她所有科目里最拖后腿的一門課。
麻煩最后還是得他來收拾。
林東佑把大量的時間花在給她鞏固基礎題型上,榮藍也知道他給她講得每道題都有價值,收起了小性子,聽得十分認真,對于他的要求也配合。
并肩坐在一起的男孩女孩又找到了兩年前的感覺,只是榮藍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哪里不太一樣了,比如講題的時候林東佑靠得太近,他溫熱的呼吸時不時噴在她的手上,臉上,那塊皮膚就會隨即燙起來,又比如當她低頭做題時,總感覺有道灼熱的視線若有若無地定格在她的臉上,到了后來,她甚至有點惱了,猛然間抬起頭,想要來個閃電襲擊把偷看的人抓個現(xiàn)行。
“你……”
卻不想他哪里在偷看她,他的眼睛分明正盯著她背后,掛在墻上的一副山水字畫。
“怎么了”林東佑見她無來由的生氣,白凈的臉莫名其妙。
榮藍很生氣,氣自己多一些,好好做題不就好了,為什么還要自我多情地以為被偷看,她雖然知道自己長得不錯,可是也沒到天仙美貌那份上,林東佑過去跟她像哥們一樣混,兩個人早就相看兩厭了,所以別人偷看她倒是可以理解,林東佑是萬萬不可能的。
“你就是壓榨勞苦大眾的資本家啊。”榮藍找茬,干脆放下了筆,“給我那么多題,我腦子都快爆炸了,我要休息下,中午阿婆會做什么菜呢我要去瞧瞧。”
她蹦蹦跳跳地出了屋子,銀鈴一般的聲音在院子蕩漾開,“阿婆阿婆中午我們吃什么呀”,屋子里的林東佑長舒了一口氣,視線又飄向那副山水字畫。
太險了,幸好那上面掛了一幅畫。
中午阿婆做了好幾道菜,榮藍最喜歡那道梅干菜扣肉,梅干菜香味撲鼻,扣肉酥嫩可口,對味蕾是極大的享受。
“喜歡就多吃點。”田阿婆吃得不多,卻很喜歡看兩個孩子吃飯的樣子,用干凈的筷子給他們夾菜,對榮藍念叨說:“藍藍一回來,東佑就有笑臉了,以前來看我,一問起你,他就滿臉不開心的。”
阿婆無意中的實話讓林東佑反應很大,嗆了好幾下,一貫穩(wěn)重的臉竟然會有慌張神色:“阿婆,您不要說了,沒有不開心……”
“就是啊阿婆,我轉學就沒人找他補數(shù)學了,他才不會不開心呢。”榮藍又瞪他一眼,大大咧咧地繼續(xù)扒飯。
“你們倆打小就關系好,現(xiàn)在又碰到一塊了多好,有商有量互相幫助。”阿婆見林東佑尷尬,出來打圓場。
“誰跟他有商有量啊。”榮藍嬌嗔地瞪他一眼,嘴里嘀咕。
吃完飯榮藍在院子里消食曬了會兒太陽,又被林東佑叫進去進行地獄式補習。做題講題做題講題,兩個小時后,她終于頭昏腦漲地倒下會周公去了。
倒下之前她沒想太多,只顧找個舒服的姿勢趴在桌上,于是右臉枕著手,左臉面對著林東佑這邊,很快沉沉睡去。
見她那雙精靈一般的眼睛舒服地合上,林東佑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把視線當手,去描摹她那張比畫還精致的臉。
少了戶外運動,她比兩年前更白了,像個瓷娃娃般有一身吹彈可破的皮膚,她的五官肖像她過世的媽媽,聽他爸爸提過,她媽媽年輕時是遠近馳名的美人,是多少男人心中念念不忘的女神,以致她媽媽的追悼會上,來了很多面目陌生的中年男人,好多人手上拿著紅玫瑰,神情落寞地給安睡的美人獻花。
生前他們只能遠遠望著她,只能在死后,和她擁有一生中最近的距離。
林東佑記得很清楚,追悼會回來后,他爸爸林淮慶罕見地喝到酩酊大醉,伴隨著是他媽媽破口大罵榮藍媽媽是“狐貍精轉世”,他爸爸酒醉中和他媽媽吵起來,妹妹嚎啕大哭,他把爛醉的爸爸推開,把妹妹抱出去。
那個晚上,誰都沒有睡好。
林東佑聽誰說過,越是長相細膩的人,越是心思比一般人敏感。這樣的人生性倔強,就像她的媽媽一樣,把這么多年的苦楚藏在心底,等到有一天這些負能量的閾值超過她的承受能力,她就會義無反顧地從二十層高樓上跳下去。
他的指尖輕微顫抖,大著膽子伸出去,想要觸碰她細嫩溫熱的臉頰,可是她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用手撓了一下鼻尖,嚇得他立刻把手縮了回來。
林東佑調整呼吸,不敢再去看她,而是把慌亂的視線轉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不能讓她知道,他有時候很害怕,害怕她有一天也會走上她媽媽那條路,長大以后遇人不淑,求助無門之下,只能求助死神。
她不會有這樣的命運的,他目光堅定地望著窗外,對自己強調說。
因為她的生命里有他,他絕不會離開她的生命里,也絕不容許別人走進她的生命。
她的生命里,只能有他林東佑一人。
在田阿婆家補課一天,等到林東佑終于松口說結束時,榮藍累得整個人都快散架了,這是腦力透支產生的疲憊感,晚上她迫切地需要一場好覺。
在田阿婆不舍的目光中,兩人道別離開。這條巷子偏僻陰暗,住的人也是魚龍混雜,在林東佑的再三堅持之下,榮藍只好讓他送她路邊,等她上了出租車,他才離開。
榮藍任由晚風灌進來,這一天的學習緊湊卻讓她十分滿足,自信心這種迷一樣的東西,打從林東佑開始給她講第一題就回來了,比起來,他的輔導效果可能是趙墨青的好幾倍,倒不是趙墨青水平不行,實在是她只吃林東佑這一套。
趙墨青同學,實在對不起呀,其實你也很棒的!
榮藍悄悄地吐吐舌頭,被風吹過的發(fā)絲飄在空中,就如同她此刻的心情,輕盈愉悅。
可惜難得的好心情在到家后戛然而止,她剛一進門,就見客廳里齊刷刷好幾道目光朝她射過來,那十足的陣勢,怕是又有一場熱鬧好戲在等著她。
榮藍的臉完全冷下來了,抬腳就往樓梯上走。
“藍藍,你站住!”榮瑜恒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fā)上,合上手里的報紙:“今天一天沒見人影,還那么晚回來,去哪兒了”
耿娜正在給他削蘋果,聞言把削好皮的蘋果切成小塊,笑著說:“藍藍才剛回來,先讓她去吃飯吧。”
“去圖書館了。”榮藍輕笑著抬起眼皮,“不然你以為我去哪兒酒吧”
“你還敢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