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凱瑟琳已經(jīng)識趣地退開。
站在草坪邊上,楚喻借著落地燈不甚明亮的光線,注視施雅凌的眉眼,最后彎唇,“媽媽,好久不見。”
他頓了片刻,又道,“您好像瘦了一點。”
他在心里計算,自己到底有多久沒見過施雅凌了。但算來算去,發(fā)現(xiàn)根本算不清楚。
只知道,很久沒見了。
施雅凌保持著一貫的冷靜自若,沒有暴怒,也沒有責罵,而是陳述道,“我在附近開會,凱瑟琳提醒,今天周五。”
唯有冷硬的聲線,透露出她壓抑克制的怒意。
楚喻自然接話,“所以您決定過來接我嗎”
習(xí)慣性地將下巴抬高十五度,施雅凌站得筆直,“是。我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畫面。”
施雅凌沒有問那是誰、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你們在做什么。她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確定的答案。
楚喻也沒想過糊弄說那是同學(xué)、朋友,剛剛只是在玩笑打鬧。
相反,楚喻很坦然。或者說,他早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過這個場景。
他心平氣和,“抱歉,沒有給您心理準備,就突然讓您看到這樣的畫面。”
話說得很客氣。
甚至這樣的語氣存在在母子之間,顯得怪異。
楚喻想,或者這樣的態(tài)度,才是最合適的吧
畢竟,他的媽媽,需要助理的提醒,才會想起兒子的學(xué)校就在附近,而今天周五,周末兩天可以回家。
施雅凌發(fā)現(xiàn)了楚喻的態(tài)度,她眉心皺起,“不準備解釋”
“沒什么好解釋的。”
楚喻越發(fā)坦然,“就像您剛剛看到的,我談戀愛了,有了喜歡的人,男的,和我同一個性別。我非常愛他,并且不準備跟他分手。”
楚喻說完,覺得很輕松。他直直對上施雅凌的視線,毫無任何的心虛和躲避。
甚至他自己都有一點驚訝,他竟然會這么有勇氣。
大概這份勇氣,一部分源于他自己,另一部分,來自陸時。
施雅凌面無表情時,眉眼自有凌厲神色,她常年身處高位,氣勢極強,不言不語時,難有人敢直面她的鋒芒。
此時,她正在選擇,用怎樣的態(tài)度和楚喻說話。
聽出楚喻的堅定和強硬后,她語句有些微的柔和,“楚喻,你從沒告訴過媽媽,你有了喜歡的人。”
楚喻無意識地學(xué)著陸時,單手插在了口袋里。他語氣不軟不硬,回答,“媽媽,這大半年里,我們只見過兩次。”
施雅凌倉促搭建起來的溫情場面,就像氣泡,一戳就破。
一時間,兩人俱是無話。
只有夏夜的風,靜靜穿行而過。
施雅凌察覺到,楚喻的變化十分明顯。
這樣的楚喻,甚至讓她感覺陌生。
心底浮起躁怒,施雅凌唇角微收,冷靜斥責,“你現(xiàn)在才十七歲,所謂的愛與喜歡,根本做不了數(shù)當你們之間所謂的愛情,遭受到各式各樣的沖擊,那時,你會發(fā)現(xiàn),所謂愛情,不過如此。楚喻,我以為你是懂事的,沒想到,你依然沖動又盲目”
她的話里,透露出濃重的失望。
若是換做從前,楚喻會被這些失望所化成的利箭刺傷,連怎么躲避都不懂得。
甚至因為太過在乎,而不分對錯地去努力改正,去努力變成母親所期望的樣子。
因為想獲得認可。
但現(xiàn)在,楚喻搖了搖頭,“我不同意您的說法。”
仿佛連風都停滯了瞬息。
施雅凌從來沒有在楚喻身上感受過,如此直白的反對和忤逆。
她繃緊唇角,“無關(guān)你是否同意,我是你的母親,我擁有管教你的資格”
“首先,媽媽,我要糾正您的是,我已經(jīng)成年。當然,您太忙,可能沒注意到我的生日已經(jīng)過了,但確確實實,我已經(jīng)成年。其次,”
楚喻停下話,發(fā)梢被風吹動,將他五官的線條展露出來。
少年人成長迅速,暗淡的光線里,已經(jīng)能看出,面部線條多了明顯的棱角。
“其次,您不覺得,太遲了嗎。”
沒有等施雅凌說話,楚喻先開口道,“我能理解您。您習(xí)慣于在值得投資的人或事上,傾注心血,又因為太忙而精力有限,所以,您將所有事物的界線,都畫得分明。”
說到這里,楚喻輕輕吸氣,才接著道,“您曾極為武斷地,將我劃分在次品的行列,放棄了我。不過,我姓楚,是您和父親孕育的孩子,所以您為我優(yōu)渥的生活。”
楚喻打了一個比方,“當然,就像對待籠中鳥一樣,您為我打造了黃金做的籠子,寶石做的碗,喂我美味的食物。您對我的要求,是我必須待在鳥籠里,不出事,不惹禍,不讓您操心,不占用您的任何時間與注意力。我說的對嗎”
施雅凌沒有出聲。
楚喻輕笑。
他長相精致好看,五官的每一寸線條,仿佛都曾被造物主細致打磨。
平時,楚喻表情豐富,很愛笑,笑起來時,眼里像是盛著兩盞琥珀光。
但這一次,笑意卻半點沒有觸及眼底,甚至,淺色的眸子里,還透出兩分尖銳。
“所以我說,您現(xiàn)在想要管教我,已經(jīng)晚了。”
施雅凌終于被激怒,她克制著音量,“楚喻,我是你母親,是你的合法監(jiān)護人我最后說一次,和他分開”
“然后呢”
楚喻沒有憤怒,而是冷靜反問,“然后按部就班,花錢上一所不墮楚家名聲的大學(xué),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結(jié)婚,生下一個姓楚的孩子,一輩子當一個次品,背靠楚家這座大山,在您的約束管教下,渾噩過活”
他站在原地,脊背撐得筆直,身形是少年人特有的瘦削。
楚喻把每個字都說得清晰。
“媽媽,是您先不要我,也是您先放棄我,所以,我也放棄了您。”
這一刻,施雅凌想說什么,卻又覺得,任何的字句,都是那么徒勞。
心底又剎那的空落,仿佛是在很久以前,或著就是在這一剎那間,她失去了什么。
將在心里翻攪過許久的話全都說了出來,楚喻心里想,自己這應(yīng)該,算是長大了吧
他有了自己的目標,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有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他不會再為了得到某一個人的認同,盲目地去拼盡全力。
也不會因為被某一個人放棄,而自厭自棄。
他就是他,是楚喻。
“媽媽,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
楚喻周身疏落,語氣也全然輕松下來。
他單肩掛著黑色書包,雙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身形挺拔。
“我活成了我自己期望的那個我。您以前沒有管過我,今后的話,也不必將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楚喻把許久前,想在電話里告訴施雅凌、卻沒來得及說完的話,重新說了一遍。
“您注意身體,工作太忙,也要適當休息。媽媽晚安。”
轉(zhuǎn)身,楚喻背著書包,朝陸時走過去。
陸時站在燈柱旁等他,身影被路燈的光勾勒出一圈暖色的光暈。
楚喻站到陸時旁邊,笑道,“走了陸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