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雨從下午開始,接連下了幾個小時才逐漸停下。
滴著水的灌木叢里,一只褐色的小青蛙跳出來,濺起地面的積水,很快又隱沒在花壇中。
楚喻坐在臺階上,撿了一根被大風刮下來的樹枝,垂著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戳小水洼里積著的水。
他原本既茫然,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但聽陸時說完之后,他的心情奇異地找到了一個平衡的支點,好歹有了一點在混亂中,理清思路的緩沖時間。
“我,”楚喻首先強調(diào),“我剛剛真的沒哭。”
陸時看他一眼,沒做反駁,嗓音清冷,“嗯。”
用手里的樹枝戳了戳路燈下兩人的影子,楚喻又有些出神。
一陣夜風吹過去,濕透了的衣服被掠起一股涼意,他才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回過神來,“我我有很多話想說,但,腦子很亂,不知道到底應(yīng)該從哪里開始說起。”
陸時正低頭,耐心又細致地將雨傘折疊整齊,手指屈起好看的線條。
扣上傘扣,陸時轉(zhuǎn)過眼,見楚喻濃卷的睫毛垂著,無精打采。
他接過對話的主動權(quán),“首先,我們可以確定,你不是一個普通、正常的人類。普通的正常人類,不會有令傷口肉眼可見地快速愈合的能力。”
楚喻怏怏點頭,“對。”
“在青川路的餐館里,以及教室外的走廊上,你問過我一個相同的問題,問我身上是不是藏了什么好吃的。因為你在我身上,聞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
陸時眉目沉靜,解一道數(shù)學難題一樣,條分縷析,“你第一次聞到那股所謂的很香的味道,是在什么時候”
楚喻跟著陸時的思路,“這個我記得青川路,在青川路,你和那一群花臂哥打架的時候,左手臂不是被傷了一條口子嗎,嘩嘩流血。我就是那時,第一次聞到那股很香的味道的,還感覺喉嚨又干又癢。”
“以前沒有過”
楚喻很肯定,“絕對沒有過。”
陸時又問他,“這之后,有沒有什么異常”
“異常要說異常的話,有很多的,”思路逐漸清晰起來,楚喻扳著手指開始數(shù),“我有點像是進入了快速生長期,指甲和頭發(fā)長得飛快,幾乎天天都得剪指甲。總是口渴,但不想喝水。很餓,可沒食欲,胃口不好,吃了還會吐。
哦對了,就是從青川路回家那晚,我開始發(fā)燒。我明明熱的血管都快爆炸了,體溫計量出來卻只有365,很氣了。還有就是,”楚喻吞吞吐吐,“會、會連續(xù)很多個晚上反復(fù)做同一個夢。”
“什么夢”
“就是,”楚喻別開視線,“就是夢見你。”
這句話說出來,怎么就這么別扭
陸時掀起單薄的眼皮,看楚喻,“我”
“對啊,就是總夢見你,”說出來之后,楚喻也就破罐子破摔了,詳細描述,“大概是,你站在那條小巷子里,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手臂上的傷口一直在不停地流血,血的顏色紅得刺眼。”
“對夢境中其它事物的印象都不深刻,印象最深的,是在流血的傷口,對嗎”
楚喻一怔,突然意識到,確實是這樣。
他隱約記得,好像有陽光,但仔細回想,卻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晴天,包括周圍的環(huán)境也回憶不清。
“對,確實是這樣。”
陸時白襯衣的衣袖松松挽了幾折,坐姿隨意,嗓音混著濕潤的夜風,很輕。
“我有兩種推測,它們共同的前提是,在此之前,你身體里吸血這個特性,一直處于休眠狀態(tài)。而我的血,是一個刺激源。當你聞到我的血的味道時,你體內(nèi)潛伏著的吸血這一特性,從休眠狀態(tài)蘇醒,你開始渴血,身體也發(fā)生一系列的變化。
第一種推測是,你需要吸食鮮血才能生存下去。這里的鮮血,不僅是我的,也可以是別人的。這一種推測下,我以及我的血,對你并不具備特殊性。也就是說,當天,換一個人的血,也同樣能激發(fā)你吸血的特性。”
楚喻手撐著下巴,聽得認真,“那第二種呢”
陸時雙眼漆黑寧靜,緊盯楚喻的細微表情,“第二種就是,你需要通過吸食我的鮮血,才能生存下去。這一種推測下,我的血對你具有特殊性。”
特殊性。
楚喻下意識地再次別開視線,不再和陸時對視。
他很確定,陸時的血對他來說,是絕對特殊的。
因為不管是聞著賀致浩的血,還是醫(yī)院里無數(shù)病人的血,他不僅無法產(chǎn)生任何食欲,如果試圖去吸食,還會出現(xiàn)生理性的惡心反胃。
只有陸時的血。
陸時的血很香,像在舌尖味蕾爆炸一樣,咽下去后,身體的不適會立刻解除,同時產(chǎn)生的巨大愉悅和滿足感,只經(jīng)歷一次,就刻在了骨子里。
并且,他隱隱有一種不甚清晰的意識,那就是,如果不吸血,陸時的血,他或許會活不下去。
會死。
握著樹枝的五指收緊,楚喻不準備把這句話說出來。
說到底,他和陸時認識,也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在此之前,他們甚至交流甚少,對對方的了解更是少得可憐。
他對陸時,還沒有到“信任”的程度。
“第二種推測是對的,你的血對我來說,很特殊。別人的血聞著又苦又臭,你的不一樣。”
楚喻沒有再詳細回答這個問題,“對了,關(guān)于那個夢境。”
陸時順從他的意愿,改變話題中心,“嗯”
楚喻斟酌措辭,“傍晚在恒溫植物園里,我吸了你很多血后,意識浮浮沉沉不太清醒。不過我確定,我眼前出現(xiàn)了夢境里的畫面,就是你流血那個畫面。但很快,畫面就像拼圖一樣,一下子變得粉碎。我總有種感覺,好像我后面不會再做同樣的夢了。”
陸時“你的想法是”
“我是在想,這個夢,會不會是象征、指示之類的反反復(fù)復(fù)做一個夢,不太正常。”說完,楚喻又扯扯嘴角,“不過,我現(xiàn)在本來就哪兒哪兒都不正常。”
陸時忽略他的后半句,只客觀分析道,“你開始做這個夢,是在被我的血刺激之后。而這個夢畫面粉碎、結(jié)束,是在你大量吸食了我的鮮血時。如果把這個夢理解為,是一個特殊的提示,那么,邏輯上成立。”
楚喻明白了陸時的意思。
那個夢存在的意義,就是在他覺醒“吸血”這個特性后,反復(fù)提醒他,他需要吸食鮮血,陸時的鮮血。
當他吸食飽足后,這個提示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所以。”
楚喻抬頭,“什么”
“所以,很有可能,你吸血這個特性,已經(jīng)被徹底激發(fā)。或者,你已經(jīng)完成了在你的生長階段中的某一個進程。”
楚喻點點下巴,“很有道理”
“不一定正確,只是基于現(xiàn)在已知的條件,進行的大致推測。”
陸時看著楚喻,他近乎確定,他的血,對楚喻具有特殊性。
不僅是味道,甚至,有可能,楚喻只能吸食他的血。
這一猜測,令陸時夜色一樣深的眼睛里,仿佛隱隱綴上了幾點星光。
“走吧,回去了,明天還要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