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香玲想說,就算你倆離婚,這也是姚家的孩子,也不定給你帶走啊。可現(xiàn)實擺在那兒,就她爹娘那德性,一準(zhǔn)不會養(yǎng)的,姚志華上大學(xué)總不能帶個孩子吧,要真離了婚,這孩子指不定還真要管別人叫爹了。
“也不一定的事兒。”姚香玲說,“我跟你姐夫討論過,你倆的事兒,別人也不好說,但是志華興許就沒那個意思,你看他也沒說啥不是我今天來,就是你大姐夫讓我來看看你,看看我侄女兒。有啥缺的有啥難處,你跟我說,我想法子幫你。”
“謝謝大姐和大姐夫了。”江滿真心說道,“我其實也沒啥難處,橫豎我現(xiàn)在也餓不著,大家?guī)鸵r我,我就好好養(yǎng)孩子。大姐你看,老宅那邊要是知道你來,沒準(zhǔn)又得罵你,我也不想叫你為難。”
姚香玲王復(fù)興兩口子不壞,可她現(xiàn)在不想跟姚家的人多往來。
姚香玲前腳剛走,肖秀玲帶著小陸楊來了。江谷雨一個人照顧娘倆,又是個姑娘家,哪里伺候過產(chǎn)婦和孩子啊,很多事情不懂。肖秀玲在家?guī)Ш⒆樱刻焓帐昂眉覄?wù)就來了。
娘倆一個動作,躡手躡腳、搞特務(wù)活動似的伸頭進(jìn)來,卻看見江滿躺靠在床頭,睜著眼根本沒睡。肖秀玲動作一松,笑了。
“我當(dāng)你睡覺呢,還叫楊楊悄悄的。”
“沒睡,姚香鈴來了才走。”
“谷雨呢”
“出去了,我叫她去村里再尋摸買一些雞蛋。”江滿說,“明天第九天了,我估摸這幾天可能會有親戚來,先預(yù)備著。”
當(dāng)?shù)亓?xí)俗,孩子生下來九天,親戚朋友“送米子”,相當(dāng)于其他地方的滿月宴,只不過時間不同。大約就是親戚朋友來看看孩子,送點糧食什么的,給大人小孩補養(yǎng)身體。江滿這也沒別的親友,也沒打算正經(jīng)操辦,但是至近親朋總還要來的。
“我預(yù)備一家給兩個紅蛋、兩個饅頭,你看行不”
“那可太行了。”肖秀玲笑道,“你家這小閨女,可是個金貴的,村里人都說你大方呢,雞蛋茶送三個雞蛋,紅喜蛋給兩個,再加饅頭,絕對大方的了。”
“是說我生了個丫頭還高調(diào)呢吧。”江滿笑了一聲,“我還偏就高調(diào)了,你說統(tǒng)共就那幾個雞蛋,全省下來也才幾毛錢,能省多少呀。我閨女值錢著呢,在乎這幾個雞蛋做什么。”
“你這么想的,可村里人誰家不是一分一分精打細(xì)算的,別人家大多數(shù)都送一個雞蛋、一個饅頭,還有不送饅頭,光送雞蛋的。”肖秀玲搖頭,“我也覺得別那么摳,生楊楊的時候,他爸就堅持要大方點,都是兩個喜蛋。”
陸安平走了有一年半了吧,就沒見回來過,村里人都說肖秀玲被拋棄了。可平常江滿跟她說話聊天,提到陸安平,肖秀玲的口氣真不像。
江滿知道,陸安平還會照常給肖秀玲來信,也寄錢寄糧票,肖秀玲日子其實比較寬松。
只是兩人感情上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個情形,肖秀玲不愿多說,別人也就不好多問了。
說著話,孩子小腦袋動了動,小嘴一張,哇~~
小陸楊本來在院里玩呢,咕咚咕咚跑進(jìn)來:“妹妹,妹妹,不哭不哭。吃奶奶,嬸子快給她吃奶奶。”
連小陸楊都熟悉這操作了,兩個大人忍不住笑起來。
江滿便扒開被單,先換了尿布,抱起女兒喂奶。天熱,小東西憋著勁吮吸,一會兒小腦門上就出汗了,一層細(xì)細(xì)密密的小汗珠。
“可真是使出吃奶的勁了。”江滿用小塊紗布仔細(xì)給她擦干凈,一邊搖頭失笑。小路楊則眼巴巴趴在旁邊看著。
“楊楊,想不想吃奶,給你吃一口”江滿眨眨眼睛,逗小陸楊。
小陸楊小臉居然有點不好意思了,咧嘴笑瞇瞇跑回媽媽懷里。知道害羞了。
江谷雨抱著一堆東西,一臉興奮跑進(jìn)來。
“姐,你看,尿布。”
肖秀玲伸手接過來,一看,這……這什么尿布啊,這不是男式大汗衫嗎,白色大汗衫,還是套頭圓領(lǐng)的。
“這個,當(dāng)尿布”肖秀玲好笑地放在床上理開,才發(fā)現(xiàn)這汗衫好像有點問題,后背一片巴掌大的藍(lán)顏色,斑斑駁駁,像顏料蹭上去的,又接過一件理開,下邊幾道藍(lán)顏色。
“說是廠里出的這批貨次品,沾上藍(lán)布的顏料了,沒法正常賣,他們供銷社給挑出來,內(nèi)部處理了,一塊二一件。好的沒染色的一塊五,便宜三毛錢。”江谷雨得意地咧著嘴笑,“可是不要布票啊,都是他們供銷社的職工、親戚朋友買去穿了,這顏色洗不掉,其實也照樣穿。我讓小劉去給我們買尿布,說買不要布票的,可巧,就把這個給買來了。”
江滿摸了一下,棉布汗衫,布料柔軟,很好很好。一塊二可也不便宜,但是關(guān)鍵不用布票啊,要不是內(nèi)部處理,怕得很多人搶著要。
江滿忙問:“買到幾件”
“買了五件。”江谷雨張開一只手,“這回可夠了。我這就去把它拆開,給咱大外甥女當(dāng)尿布。”
“低調(diào)點,別跟人說。”肖秀玲捂嘴笑道,“你這個,要是讓村里人知道了,又得一堆人說你姐浪費,糟踐東西。”
“開水先燙一遍。”孩子吃飽奶,貼著她胸口睡了,小腦袋蹭著媽媽的肚子,江滿小心把孩子放到床上,壓低聲音說:“這可得好好謝謝小劉。”
“對了,小劉還在門口等著呢。”江谷雨一拍腦袋,趕緊跑出去了。
“瞧見沒”肖秀玲用下巴指了指門外,“這么快,小劉一準(zhǔn)是得了谷雨的委托,屁顛屁顛騎車跑去縣城了。”
江滿不禁嘖了一聲,估計還真是。
五件大汗衫,江谷雨拆開,開水燙過,洗凈曬干,大晌午的毒太陽一曬,下午小嬰兒就用上了嶄新的尿布。
江滿摸著那柔軟干爽的新棉布,還帶著陽光的味道,滿意多了。
“谷雨,挑一塊干凈沒染上顏色的,我給她做件小衣服。”
給孩子準(zhǔn)備的兩件小衣服,都是江滿撕了自己的舊衣服縫的,心里下意識就想著,我女兒還沒穿上新衣服呢。
她月子第八天,自己覺得身體還不錯,就開始每天下床走動幾步,全當(dāng)恢復(fù)運動了。自己認(rèn)為做針線沒問題。
可是江谷雨卻不同意,忙說:“我來做吧,我針線又不比你差。人家說月子里不能捏針干活,會傷眼。”
“你做就你做,把前邊的衣襟做長一點,做成雙層,好護(hù)住小肚子。”
江滿從肖秀玲和隊長嬸口中得到的經(jīng)驗,小嬰兒的肚子一定要保護(hù)好,天特別熱的時候,胳膊腿可以露出來,小肚子一定不能露,人太小,肚子受涼會吐奶拉肚子的。
姚香玲送來的那個豬蹄立了功勞的,上午燉了黃豆豬蹄湯,喝了兩頓,奶水就明顯見多了,小嬰兒吃奶的時候咕咚咕咚地咽,每每吃得一腦門汗,吃飽了小肚子鼓鼓的。
可是,這一兩天卻老哭鬧。吃飽了,沒尿濕,還會睡著睡著就醒了哭鬧,江滿就有些著急了。
她跟江谷雨一說,姐妹倆就把襁褓解開,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連小腳趾頭都一個一個仔細(xì)看過了,沒啥不對呀。
小屁股沒紅,咯吱窩和腿根、腿窩有點潮,不過也沒紅,這些都是聽人說過的,江滿經(jīng)常注意,保持干燥,都沒有發(fā)紅。臍帶已經(jīng)正常脫落了,蚊帳每晚都小心捉過了,身上也沒發(fā)現(xiàn)蚊子咬的包。
隊長嬸說小女娃出生三天要穿耳洞,過去女孩都是出生三天穿耳洞,三天穿的耳洞不會長起來,江滿也愣是沒舍得給穿。還有誰說要用布條把小腿纏起來,綁直了,不然長大會羅圈腿,江滿也愣是沒給纏。她可不相信這些陋習(xí),小腿自由自在地踢呀踢多好,好好的骨頭纏變形了呢
總之一切不科學(xué)的育兒方式,到她這兒一律拋除。
那她到底哭鬧什么呀,愁人。
江滿三根手指并攏,干脆給小嬰兒屁股上輕輕來了一下:“哭你奶奶個腿兒。”
肖秀玲會這么笑罵,她也學(xué)會了。
“看看后腦勺呢”江滿檢查一遍不放心,想想孩子一直躺著,也就后腦勺沒看了。她小心托著小腦袋和屁股,把嬰兒的身體翻過來,看了看后腦勺,沒啥呀,目光卻忽然發(fā)現(xiàn)一道紅。
耳朵下邊。
耳根,耳垂底下,一道刺目的殷紅。
“這是咋的了”江滿壓低聲音驚呼。
“我看看。”江谷雨趕緊湊過來,哎喲一聲:“這地方淹了看看這都要破了,這可咋辦呀……”
江滿趕緊把孩子放平,翻到另一側(cè),耳根也赫然看見一道刺目的潮紅,比那邊還嚴(yán)重,耳朵下邊紅紅的一道溝,都已經(jīng)破皮了,往外滲液。
她心里不禁狠狠一抽。
天熱,沒經(jīng)驗,小耳朵這地方又根本不注意,淌汗,溢奶,潮濕,這是硬生生淹的。江滿盯著看著,抱著孩子又心疼又自責(zé),差點疼得掉眼淚。
喂完奶也只把嘴角腮幫子仔細(xì)擦干凈,怎么就沒想到這地方呢!
這么點小人人,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給多少罪就受多少罪啊。
“我去問問秀玲姐和隊長嬸。”江谷雨慌慌張張跑出去了。
隊長嬸離得近,先來到的,看了就說這是一不留神,淹破了。
“不礙事的,過去說月子孩紅屁股、紅胳肢窩、紅腿根的,弄點兒香油抹抹,再不然,你給她弄點香灰,抹幾回就好了,再省事兒的,草木灰也行,碾碎弄得細(xì)細(xì)的。”
隊長嬸說著就準(zhǔn)備去弄香灰,這年代反對封建迷信,也不知隊長嬸從哪兒弄了香灰來,小小一紙包拿來。
江滿拿著那香灰,也不敢擦,又不敢不擦,反正怎么都不放心。然后肖秀玲和江谷雨一起回來了。
肖秀玲首先就否定了擦香灰:“我娘說,擦香灰草灰是有用,可是會黑黑的,皮膚留好長時間的黑印子,還會結(jié)一層硬痂。以前楊楊紅屁股,腿根也容易潮,發(fā)紅,我給他用結(jié)婚時買的鵝蛋香粉,可惜都用完了。這幾年也不知怎么的,結(jié)婚連香粉都不容易買到。”
“那怎么辦”江滿忙問,“鎮(zhèn)上供銷社能不能有”
肖秀玲趴下來仔細(xì)察看了一遍,搖頭不放心:“人家那個擦粉,都是發(fā)紅沒破的,我看她這邊耳根都有點淹破皮了,不知道能不能擦呀。”
“我上街去問問李醫(yī)生。秀玲姐,我要是回來晚了,你幫我給我姐做飯,鍋里還有我上午燉的豬蹄湯,天熱你煮開了,別變質(zhì)了,給她下一小把掛面。”
“我知道,你快去吧。”
江谷雨匆匆跑了一趟公社衛(wèi)生院,巧了,李醫(yī)生歇班,值班的另一個醫(yī)生見慣不驚地說不礙事,常有的事兒,保持干燥幾天就好了。要是有的話,可以抹點兒香油,熬熟了的芝麻香油。
“她說要經(jīng)常注意,保持干燥。說擦臉的香粉有一股子香味,有刺激,還容易撲到小孩鼻子里嘴里,最好別給小嬰兒用,要是擦粉得小心,經(jīng)常擦擦腿根、腋窩,防止淹了發(fā)紅,已經(jīng)破了的地方還不能擦。現(xiàn)在城里有專門給小孩用的爽身粉,那個最好了,就是我去供銷社問了,沒有,咱這小地方?jīng)]有賣的。”
江谷雨一口氣說完,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水。
爽身粉都買不到,她女兒生在這個鬼地方這個年代,受了多少委屈啊!江滿心里暗暗罵了一句,開始琢磨,哪里能弄到香油。
芝麻香油,這東西可稀罕。當(dāng)?shù)匾膊环N芝麻,花生油家家都是論滴吃的,想想油鉤子吧。
“谷雨,你先去村里問問,指不定碰巧了誰家有香油。”江滿一咬牙,先找找,萬一不行,明天得趕緊想別的法子。
江谷雨和肖秀玲在村里問了好多家,也沒找到香油。不過既然找到了根源,江滿就小心注意起來,努力讓小耳朵保持干燥,第二天早晨雖然還紅紅的,表面起碼沒那樣潰破滲水了,好像變得干了一點,可還那樣殷紅的,看一次讓人心里抽痛一次。
江滿稍稍松了口氣,盤算著想法子買嬰兒爽身粉,還是再想法子找香油。
“姐,你別著急,我去找找小劉。他不是經(jīng)常回縣城嗎,叫他幫咱看看能不能買到粉。”江谷雨趴在小嬰兒的耳根上仔細(xì)看過半天,心疼半天,才拿了尿布出去洗。
她端著尿布,剛走到院子里,迎面便看見姚志華了。
姚志華拎著個很大的行李包,鐵青著一張臉,大踏步走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