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路見星一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所以他在看校醫(yī)給自己處理傷口時也坦然。
“相互治愈”這種事,本來就充滿了未知數(shù)。
他只是……有點兒沒緩過來。
而且,通過這次他知道了盛夜行的發(fā)病幾乎無預(yù)兆,說上頭就上頭,比喝了酒的勁兒還來得快。就他自己這個反應(yīng)速度,互相打一架都來不及,更別說躲開了。
也不想躲。
他忍不住又想起寢室衛(wèi)生間白墻上干涸的血跡,像是用好幾層白漆都遮掩不住的絕望。
校醫(yī)給他包扎完傷口,說燙傷一定不能捂著,還別沾水,不然留疤就完蛋。
留疤,他倒是不在乎。
思維模式所限制,路見星也沒太往那方面想。
等醫(yī)生說可以了,路見星才挽著褲腿兒在診室站了一會兒,拒絕了明叔的攙扶。
他管校醫(yī)要了把剪刀,正要剪小腿那一截褲管兒,唐寒在旁邊忽然說:“先別剪!”
“夜行有挺多打球穿的籃球褲,我讓他給你一條,你這校褲剪了可惜,一條一百來塊錢呢,”唐寒比劃一下他的腰身,“我去給你找條小的。”
掏出手機打完電話,沒多久盛夜行就回寢室去拿了套球衣過來。
本來季川說自己去拿,結(jié)果盛夜行腦子里跟斷了片兒似的,突然覺得高一有一套紅色的校隊球衣特別適合路見星穿,怕季川找不到,說什么也要自己去。
他那會兒高一身高一米八,現(xiàn)在高二躥到了一米八六,高一的球衣穿著短了,但路見星穿著肯定剛好。
小自閉腿白手白的,大紅色更襯得白……
況且,盛夜行隱約知道“紅色”對路見星的特殊含義。
我希望你,天天開心。
球衣背后的數(shù)字就不說了,球褲褲管側(cè)邊還用白色的線特別精致地縫了個“1”,往下是盛夜行的名字縮寫。
就這么一套定制的球衣,他要送人了。
回到診室,盛夜行不好意思進去,把裝球衣的塑料袋遞給季川。
季川“哎呀”一聲,對路見星特愧疚,手背都搓熱了在兜里掐得發(fā)紅,問盛夜行,“你吃的什么藥那個藥你自己出去買的”
“嗯,”盛夜行點頭,“說是藥效更強更快。”
“治大腦的藥能隨便吃嗎你這小子真是……太胡來了。吃一顆你渾身都沒力氣!好在你是在寢室里邊兒,如果在外面出事怎么辦”
盛夜行沉默一陣,很想說一句“死外邊兒”,又怕刺激著一直以來對自己挺有信心的老師,閉嘴了。
見盛夜行緊繃著情緒,季川也心疼。他手指拎著袋子,朝里邊兒一間診室瞟眼:“路見星在里面還沒走。你不親自進去道個歉”
盛夜行搖搖頭。
季川也頭痛,“哎。”
“您知道的,道歉沒用。”盛夜行擰著眉心,“下次再說吧,我先去禁閉室待著。”
季川再嘆一聲,把腰間的禁閉室鑰匙給他,“去吧,禁閉申請我來寫。這幾天吃點兒什么面條炒飯別又發(fā)瘋不吃飯,你還得長身體!”
“……”盛夜行沉默會兒,“面條。”
臨走前,他又補充一句:“清湯豆湯面。”
市二的禁閉室設(shè)在操場附近的主教學(xué)樓里,就在二樓某個不起眼的拐角處,一到夜里,校園里夜燈亮了,還能有一些光線灑進來。夏天有蟲鳴,冬天有風(fēng)聲,一個人靠在窗邊發(fā)一晚上的呆,效果堪比被關(guān)在寢室里抄心經(jīng)。
對于盛夜行來說,這里除了冷點兒、床鋪硬點兒,別的倒和宿舍區(qū)別不大。
這里也快他媽被自己睡成第二個宿舍了。
剛才回寢室一趟他順便洗了個澡,把睡前清潔都做好了,再自覺地把禁閉室門反鎖掉。
盛夜行站在木凳子上,往窗外看了看。
這里以前窗邊都上了鐵欄桿的,后來好幾年,進這里的學(xué)生少了,學(xué)校就把鐵桿也拆了。市二并不是胡來的學(xué)校,學(xué)生進禁閉室一般都屬于自己要求,因為家里不管、自己也控制不住,盛夜行就是個典型。
他明白,唐寒把自己和路見星安排在一起本意是好的。
結(jié)果自己還是被高估了。
一覺睡到清晨,盛夜行把蓋身的外套扯下來,渾身冰涼。
他聽見外邊兒樓道上傳來一陣激烈的腳步聲,心想著又是哪幾個兔崽子遲了到。緊接著,上課鈴響起,又傳來了晨間的朗朗讀書聲。
“咚咚。”有人敲門。
盛夜行把門上遞餐食的卡口打開,朝外問了句:“老師”
“老大,是我,我昨晚不是沒回寢室么,群山跟我說你又特么被關(guān)了……哎,你打路見星了”李定西特別惋惜,“你是不是要被處分了”
“我……”盛夜行難受了。
他很想說,我沒打。
但是這樣的話他都說不出口。
“寒老師還打了食堂的粥和雞蛋拜托我送過來,”李定西獻寶似的把早餐從卡口遞過去,“喏,還有咱哥幾個湊錢給你買的,你最喜歡吃的!煎!餅!果!子!加里脊肉火腿腸蟹黃肉松的呢,最豪華的了。”
“加這么多料夾得住”盛夜行接過來。
李定西:“我給你捧著拿進校園的!”
“……”盛夜行敲了三下禁閉室的門。
李定西精神抖擻,也敲了三下。
在他們班,往墻上、窗戶上敲三下的意思是“謝謝你”。
最開始是因為像林聽那樣的小孩兒太多,所以學(xué)校有了這么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后來,精神方向的學(xué)生多了,這個舉動被很多人所遺忘,但由于班上有林聽,高二七班的同學(xué)們還是記得特別清楚。
“老大。”李定西看看空無一人的走廊,“那你好好兒改造啊,我就先回教室了。”
“路……”
盛夜行開口想問,又覺得實在是沒資格。
李定西聽出來了異樣,趕緊說:“路見星沒事兒了!他在教室早讀,穿著你那條球褲呢。你別說,看著還他媽挺和諧。哎,他會打籃球嗎要不要問問他加不加入我們球隊”
“再說。”盛夜行回應(yīng)。
李定西臨走前特別認真地說,“七班微風(fēng)起,等愛也等你!”
盛夜行被他給逗樂了,“快滾。”
他說完,把目光瞟向禁閉室里唯一的小窗戶。
雨滴砸在窗檐邊,青苔的面積比上次來又大了不少,也不知道會不會長出蘑菇啊。
雨該停了,盛夜行想。
為了防止自己睡著,李定西躲過了念經(jīng)一樣的早讀,又去了一趟辦公室給唐寒匯報“探監(jiān)”情況。
一番折騰完畢,他才抱著三角板沖進教室,看一眼走廊,再回頭朝教室大喊一聲:“掃黃!通通抱頭蹲下!”
教室里,顧群山幾個臭小子率先笑得東倒西歪。
林聽扶了扶助聽器,依稀辨別了“暗號”,趕緊轉(zhuǎn)頭拍路見星的手,說話聲音大得整個教室都聽得到,“見星!教務(wù)處主任來了!”
“嗯。”路見星點頭,手機屏幕還亮著。
他想了想,慢吞吞地添一句:“謝謝林聽。”
“不客氣!”林聽又震地一聲吼,轉(zhuǎn)過頭去。
教務(wù)處主任殺進來就抓李定西,教鞭在黑板上敲得哐哐作響:“高二七班!又是高二七班!有打室友的,還有打什么的!拿個三角板耀武揚威呢打我嗎!”
李定西看看他的啤酒肚,沒忍住心里話:“我他媽也打不過啊……”
“你說什么”主任跳起來,驚了,“太沒管教了!站墻角根兒去!”
李定西站過去,最開始還有模有樣地罰站,沒兩秒就開始亂動。
多動癥是慢性過程,癥狀持續(xù)多年甚至終身,大部分人的多動癥會從幼年時期一直到青春期,少部分會終身難以治愈。
李定西得這個病少說也有十來年,也有老師強迫他罰站、自縛的,但在市二還是頭一回。
教務(wù)處主任厲色道:“站好!”
“主任――他多動癥啦――”
班上有人吆喝起來。
“廢話!你們哪個學(xué)生什么病我不知道!”教務(wù)處主任說完,覺得自己有點丟面兒,目光跟機關(guān)槍似地在教室里掃射一圈,尋找攻擊目標(biāo)。
最后鎖定了路見星。
他看路見星握著手機,又怒了,“我來了還玩手機啊目中無人不尊敬老師是誰教你的唐寒嗎!”
“不是。”
路見星麻溜地把手機揣進兜里,“噌”地一聲站好,腰板挺特直。
他坐久了,衣角卷起起來特不舒服,于是拿手去撫平。
手勢特別像找武器。
旁邊幾個同學(xué)倒吸一口冷氣。
完他媽蛋,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教務(wù)處主任今兒要被我路哥開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