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鄭桐,不止狡猾,還運氣好,最近堃縣幾百個知青點,有望回城的那些男知青,很多都被當?shù)氐拇迕裨O局下套,仙人跳都有,逼迫他們?nèi)⒘舜謇锏墓媚铮瑤齻円黄鸱党牵嵧┯舱f自己也碰上了這種事,政治風向偏向他這邊,裴支書又拿不出確鑿的證據(jù),只能不了了之。”
甘露了然,已經(jīng)是七六年了,知識青年山上下鄉(xiāng)運動徹底走向末路,崩塌就在眼前,返城潮即將開始,大批知青離開農(nóng)村,未來十幾年,城鄉(xiāng)之間的壁壘更加森嚴。
與知青“返城潮”并列的,是“拋妻棄子”潮。
大批在插隊期間娶了村姑的男知青,為了返城,離婚走人,哪怕同為知青的小夫妻,因為返回的城市不在同一個地方,也得離婚。
總體而言,女知青下嫁村民的少,男知青娶村姑的多,一朝勞燕分飛,被拋棄的一方啼哭嚎啕,萬念俱灰,抱著嗷嗷待哺的兒女,走投無路,但凡有知青點的村子,就免不了這樣的人間杯具。
形勢不由人,不離也得離,被離婚的一方?jīng)]有說“不”的權(quán)利。
堃縣,天時地利的原因,更是重災區(qū),接下來幾年,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甘露百味雜陳。
在時代大潮面前,她連個蚍蜉螻蟻都算不上,無力逆天,只能自救,讓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過得好,就鵝米豆腐了。
她看看天色,已經(jīng)正午,沙雕爹還在治療情傷,午飯只能她自己做主。
盧南樵自告奮勇說要幫忙:“我廚藝很好,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甘露懷疑地盯著他:“你這種公子哥,會做飯”
“真的,比你會織毛衣還真,我念中學那會兒,我爸被運動波及,司機和阿姨都被組織召回,我媽又工作繁忙,顧不上我,只能自己動手……”
盧南樵沒有機會以實際行動證明他沒撒謊,甘家的午飯,已經(jīng)有人預備了——
孟桂英打從詹春雷鬧上門開始,就一直盯著父女倆的動靜,知道憨直支書傷得不輕,沒心情招呼公社來的干部,甘露又是個小毛丫頭,咋咋呼呼不靠譜,就自己悄悄做了三菜一湯,用竹篾托盤端到甘家院里來。
“小盧主任,露露,都餓了吧快出來吃飯。”
臘肉炒韭黃、香椿炒雞蛋、五花煎豆腐,配一大碗羊雜湯,完了還有兩碟輔菜:涼拌松花蛋、木耳熗蕨菜,葷素搭配,相當豐盛了。
沙雕爹窩在房間里不吱聲,孟桂英也不羅唣他,自己充當臨時家主,殷勤招待領導:
“盧主任,都是家常菜,你嘗嘗吃不吃得慣”
盧南樵擺擺手,婉拒她的客套:
“孟主任,都是熟人,大家隨意一些,邊吃邊聊。”
孟桂英等的就是這句話,順著他的話茬,開啟了查戶口模式,問的話題看似云山霧罩,東一錘子西一榔頭,實則暗藏機鋒,重點不在詢問盧南樵的父母家庭,專注問他的“個人問題”。
“盧主任,你好像是咱堃縣最年輕的公社干部,二十幾來著”
“周歲二十一,按村里的算法,虛歲二十二了。”
“跟我小叔子一般大,他去年就當?shù)恕R主任談對象沒有姑娘是哪兒的”
盧南樵尬笑:“一直忙于工作,還沒顧得上解決個人問題,馬上我又要去震旦大學念書,一時半會……怕是找不到合適的對象。”
“好飯不怕晚,個人問題擱在從前叫終身大事,好不好關系一輩子,不能馬虎隨意,盧主任又年輕有為,得好好挑一挑……盧主任喜歡什么樣的姑娘”
她直眉楞眼的發(fā)問,盧南樵避無可避,沉吟著看向甘露:
“我……沒什么特別喜好,能談得來就行,不怕孟主任笑話,我很少能有聊得來的姑娘。”
孟桂英不信:“你是咱縣有名的知青領袖,那么多女知青,就沒有對上眼的沒有追求你的”
“追求我的有,但她們都把我當領導,姿態(tài)擺得太低,不像是要跟我談戀愛,像是來找我探討人生哲學,探討革命真理,全球未來,星空大海什么的……我沒那么高尚,怕讓她們失望,只好遠離了。”
甘露噗嗤笑出聲,揶揄他:
“盧主任,你自我感覺太好了吧你說到底也就是個小公社干部,什么知青領袖,全是別人吹出來的,過了這陣風想想都可笑,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趕緊去念你的工農(nóng)兵大學,認真學習新知識,別固步自封,別頑固守舊,別被新時代和新思維拋棄。”
“露露,你怎么跟盧主任說話的真不懂事,回頭看你爸怎么說你。”
孟桂英怕她惹著盧南樵,忙不迭地找補:
“她一個小丫頭,說話沒把門,盧主任你別放在心上。”
甘露扁扁嘴,不吱聲了,埋頭吃香椿,都是新發(fā)的嫩丫丫,又鮮又脆。
盧南樵好笑,語出驚人:
“其實我很喜歡露露這樣心直口快的女孩,可惜她年紀太小,才剛十六,還在念書。”
“不小了!不小了,女孩子十六哪里還算小村里這個年紀出嫁的多得是,她媽當年就是這個歲數(shù)嫁來蘆莊的。”
孟桂英口風瞬變,甘露前一刻還是嘛事不懂的“小毛丫頭”,轉(zhuǎn)眼就是能出嫁的“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