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不是杞人憂天, “平墳歸田”這種又能出風頭、又能立功撈好處的運動, 王安生絕不會放過。
他不等公社發(fā)文通知,自己先擼袖子干起來了, 揚言燒紙祭祖是“封建迷信”,罵地主狗崽子的祖宗統(tǒng)統(tǒng)都是反動派, 死了也改變不了曾經(jīng)剝削荼毒貧下中農(nóng)的事實, 要掘墳鞭尸。
說干就干,短短幾天,蘆莊三家地主、十幾戶富農(nóng), 一百多座祖墳都被刨開, 棺木被劈開,原地鏟平歸田。
收繳的陪葬品五花八門, 從銀元、元寶、書籍、玉器、祭器、釵環(huán)簪鐲, 到朽敗的綾羅壽衣、官服、日用,裝滿了三輛板車。
甘露去給原主媽燒紙錢,站在山坡上往下看, 剛返青的田野里, 到處狼煙滾滾, 火光熊熊,焚燒枯棺朽木的焦味嗆人, 家屬捶地嗷嚎,不敢怒更不敢阻攔。
個別頭鐵的“狗崽子”,氣頭上失去理智,掄起大鐵锨拍挖墳的民兵和知青, 反被圍毆倒地,血流染土,氣氛壓抑窒息。
甘大海雖然是支書,也無力改變這種事,能護著自家祖墳和貧下中農(nóng)的祖墳安然無恙,就是運氣好了。
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蓋房子上,喊來幾個相熟手藝又好的村民,在家門口搭架子編織葦席,年后蓋房子要用。
蘆莊名字里帶了一個“蘆”,到處是野生蘆葦蕩,編出來的葦席緊湊結(jié)實,防滲漏,防漚糟,在白云公社都是出了名的。
唿唿過了小年,糖瓜祭灶,新春來到,家家戶戶打掃宅院,割年肉,宰公雞,蒸饅頭,炸豆腐,炒干果,娶媳婦……
沙雕爹是支書,幾乎每天都有人登門撒喜糖,請他去主持自家兒孫的婚禮,樂呵呵不知今夕何年。
偌大蘆莊,悲喜交織,甘露的唏噓聲還沒落地,自己也惹上麻煩了。
年三十晚上,一頓餃子還沒吃完,民兵隊闖了進來,要抓甘露去大隊部審問。
罪名挖社會主義墻角,貪占公家?guī)资f外匯。
甘大海氣得臉色鐵青,瞪著沖進來的王安生恨罵:
“姓王的!你別太狂了,這里是蘆莊,不是你們滬上,平日你在村里橫行霸道,我們貧下中農(nóng)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完年推薦你回城去,大家眼不見為凈……怎么,還嫌鬧得不過癮,要揪斗我這個支書”
王安生冷笑:“甘支書,你這話打哪兒說起怎么聽起來我不像是貧下中農(nóng)選出來的干部,像個為非作歹的惡霸我今天來,可不是要揪斗你,是揪斗你女兒!她人小鬼大,私吞了縣里幾十萬外匯,比李得魁的膽兒還肥,槍斃都夠了!”
甘大海懵圈,自家女兒雖然心眼活絡(luò),小丫頭一只,輟學(xué)在家,鍋前灶后轉(zhuǎn)悠,她上哪兒去侵占公家?guī)资f外匯她知道外匯長啥樣嘛
這是污蔑!
但王安生成竹在胸,口氣兇戾,完全不把甘大海這個支書當根蔥,招呼手下幾個知青抓人。
甘露在聽到“外匯”、“幾十萬”的字眼時,就知道洋冥錢的事露餡了,不管是怎么露的餡,“露”到了哪一步,眼前這一關(guān)先得挺過去。
姓王的氣勢洶洶闖門抓人,帶的幫手卻不是村里的民兵,是插隊的男知青,這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甘露用膝蓋猜也知道,民兵隊雖然明面上被王安生收服,背地里各種小算盤。
大年三十來支書家里抓人這種破事,誰出頭誰就往死里得罪沙雕爹。
如果抓的是沙雕爹本人,或許還有人想著趁勢扳倒他,抓得是甘露一個小毛丫頭,她就真犯了事,能犯多大點事
有甘大海這個親爹張羅奔走,三哄兩騙糊弄過關(guān),甘家安然無恙,自己家被支書記恨上,吃不完的苦棗兒,何苦來哉
無論王安生怎么威逼利誘,都沒有傻大頭肯跟他一起過來找茬,他跳腳咒罵,有人當場撂挑子不干了,躲在一邊等著看他的笑話。
甘露抓住這個破綻,懟王安生:
“王隊長,你是貧下中農(nóng)選出來的兵民隊長,你要揪斗壞分子,沒人干涉你,可你身后這幾個人,是哪座廟里的野猢猻呀,他們也是民兵如果不是,你們無憑無據(jù),半夜闖門抓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不是惡霸是什么”
王安生是蘆莊生產(chǎn)大隊的民兵隊長,可他一個人代表不了整個民兵隊,他手下這幾個鐵桿知青敢亂來,自己倒可能先被抓起來。
場面僵持。
阮紅菱從驚駭中回過神,刻意緩和氣氛,招呼那幾個知青坐下,有話好好說。
蘆莊的婦女主任孟桂英,聽到消息也匆匆趕來,身后還跟著村會計和七八個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浩浩蕩蕩,氣勢上先壓了王安生這伙知青一頭,和稀泥的手段也很不錯,劈頭問王安生:
“你是聽誰說露露吞占了公家?guī)资f外匯她一個小丫頭,整天貓在村里,就有這心,也沒這本事啊”
“是呀,公家的外匯藏得嚴嚴實實,又沒長腿,還能自個跑到她屋里去”
“幾十萬啊,真敢吹!你王知青長這么大,又是滬城大地方出來的,你見過這么多錢沒有”
……
雞一嘴鴨一嘴,都是懟王安生的。
最近七八天,他在地里“挖墳掘墓”,在村里“反封建迷信”,嚇得村民給祖宗燒點紙錢都偷偷摸摸提心吊膽,一不小心就會被抓進大隊部教育。
一而再的倒行逆施,徹底讓村民跟他這個知青村官離了心。
此刻,他被村干部群起圍攻,氣急眼說是“朱主任”讓他來抓人:
“……紅囤大隊搞‘平墳歸田’運動,挖了狗崽子的祖墳,挖出兩大車金銀財寶,都送去他們公社報功了,棺材里有兩捆美金,村民不認識,以為是給死人陪葬的冥錢……”
冥錢就是死人錢,紅囤大隊的干部嫌晦氣,丟在野地里貓吃狗拉,那對煙鍋夫妻的大兒子膽大,悄悄拎回了家。
他們家有土法造黃表紙、錫箔紙的手藝,逢年過節(jié)就去黑市上賣冥錢,老地主棺材里的“洋冥錢”也是冥錢嘛,就跟土冥錢摻在一起賣了。
這一賣,禍事來了。
紅囤大隊屬于埠頭公社管轄,繳獲的金銀財寶上繳以后,隔天就被護送到堃縣革委會大院里。
公社領(lǐng)導(dǎo)跟上級邀功,紅囤大隊的支書也混在人群里。
一個泥腿子小村官,頭一回見到“大干部”,局促、激動、亢奮,整個人都飄了,話說得語無倫次,不知怎么就扯到老地主的棺材里有兩捆紙錢陪葬的事。
聽到的人當時就質(zhì)疑:紙錢都是燒化給死人,哪有往死人棺材里塞紙錢的
紅囤支書傻眼,支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p>
縣里和公社的干部順著這個線索往下查,詢問當時在場的紅囤大隊村民:那兩捆“冥錢”長啥樣多大面值什么顏色什么花紋什么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