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豬隊友本豬,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
氣得甘露狠掐了他一把,快步上前查看旗袍少婦的傷勢。
她從三樓直直栽下來,運氣好,被一株桂花樹彈偏了,沒有摔在堅硬的青石板上,滾落到一片松軟花圃里,奇跡般地撿了一條命。
除了手臂一大片擦傷,關節(jié)疑似脫臼以外,并無明顯外傷,具體怎么樣,要大夫診斷過后才知道。
甘露催促哨兵:“小同志,她受傷了,得趕緊送醫(yī)院檢查!”
對方猶豫,說要去“請示上級”。
甘露醉了。
這年月,被監(jiān)管人員跳樓自殺,等同“自絕于黨和人民”,沒死也得補一刀,送醫(yī)院?
想多了。
她只能發(fā)揮有限的醫(yī)學知識,再次檢查一遍少婦的傷,還伸出兩根指頭問人家:
“這是幾?”
“……”
“您貴姓?”
“……”
“您從前是昆曲演員?”
“……”
毫無回應。
黯沉沉的眼神,彷佛死人一般毫無生氣,看得甘露心頭一悸,沒再多問什么,和傻爹一起,把人抬回她自己的房間。
面積不大,布置素雅,透著濃郁的舊時代風。
床鋪、窗簾都是銀灰色天鵝絨,淡紫流蘇垂墜在地毯上,家具是白樺木,靠墻一溜大衣柜,面板鏤空雕花,可以看清里面的服裝大部分是旗袍,還有貂皮和毛呢大衣。
甘露甚至還發(fā)現(xiàn)有香奈兒的吊牌,這在國內根本不可能買到,只能是親屬從海外郵寄過來。
跳樓尋死的少婦,不管是不是甘金花,都不是因為窮困潦倒自殺。
甘露幫她倒水的時候,還瞥見桌上胡亂擺放一塊歐米茄表,一臺熊貓收音機,一臺索尼相機。
相機啊!
妝匣里的產品,不是“百雀羚”也不是“雅霜”,全部是洋文,各種bilingbiling的首飾擠滿一堆,光口紅就有四五支。
甘露差點驚掉下巴,不敢相信此時的滬城,真有人敢明目張膽過著這種奢靡生活,不怕死的嗎?
“跳樓”鬧出的動靜不少,同住11號院的“難友”,陸續(xù)登門探望。
你送一個芒果,我送一個橙子,完了也不多說什么,轉身就走,顯然是忌憚什么。
負責看守這里的小戰(zhàn)士,個個嫩得像生瓜蛋子,明顯經驗不足,把甘露父女誤當成“熱心群眾”,還托他們先照顧傷者,自己顛顛去“請示”上級。
甘大海在生產隊里學過幾天赤腳醫(yī)生,沒費什么勁,就把姑媽脫臼的胳膊歸了位。
“姑媽”看見這個多年不見的侄子,眼瞳微微閃了閃,旋即黯淡。
隔壁房間里,有人清唱《明月千里寄相思》: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邊新月如鉤……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遙問,心已愁,請明月,代問候,思念的人兒淚常流……
歌聲凄切愁婉,似低吟淺唱,余韻綿長。
躺在床上的甘金花,終于動了容,眼角有淚珠簌簌。
甘露趕緊上前勸:“姑奶奶,我和爸來看你了,你別發(fā)愁,也別灰心,咱好好活著才有機會……”
甘金花聽了,眼神微有光彩,凝神打量甘露,良久嘆氣:
“上次見你,還是一個小團子,現(xiàn)在也長這么大了……”
甘露尬笑:“有小不愁大嘛,我表舅人去了港城,說不定也結婚了,您就等著當奶奶吧,一群小團子追著你喊奶奶。”
“別提那個混賬!他寫信回來,說我一日不到港城,他就一日不結婚,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他都奔三十了,這不是逼我死嘛?!”
甘露呵呵:“哪有那么老,聽我爸說,他過年才二十五,亂世以事業(yè)為重,他趁年輕好好打拼一番,再接你過去享福。”
甘露嘴甜如蜜,只撿好聽的說,很快把“姑奶奶”哄得云開霧散。
只是愁緒萬千,依舊嘆息。
這人剛剛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心情起伏,不足為外人道,她沒提尋死的原因,轉而說起不堪日常。
整個11號院,有五座四層平房,兩百多間客房,全部按高檔招待所的標準裝修,住客清一色“僑眷”。
這些人的命運,從來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除了層出不窮的“運動”不可抵抗,萬里之外親友團的生死榮辱,也能讓他們一瞬天堂,一瞬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