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微剛剛眼前一黑, 渾身冒冷汗, 直接就站不住了, 緩了一會兒后這才好了些。
裴慕不容反駁的要送她去醫(yī)院,卻被楚微笑著攔了下來。
“老毛病了, 不用在意。”
裴慕皺眉“您能不能愛惜一下身體, 老毛病就更應(yīng)該去看了。”
“真的沒事, 我剛剛就是有點沒站穩(wěn)。”楚微虛弱笑道。
現(xiàn)在別說裴慕, 就連簡貍都看出來這個和藹可親的奶奶身體可能不好了。
她特別像曾經(jīng)長在她狐貍洞門口的那棵大樹,被歲月雕刻上了斑駁與滄桑, 被風(fēng)雨洗禮了無數(shù)回, 依舊屹立不倒。
但后來, 它一夜間枯萎,她也再找不回它原來的樣子了。
“奶奶,我們不往遠(yuǎn)了去,就去市里看看。”裴慕再次勸道。
“市里人多, 我去不慣,我這真的是小毛病,沒事的, 瞧你這小題大做的樣兒。”楚微拍了拍裴慕的肩膀笑道。
“孫媳婦, 來,奶奶給你做好吃的去。”楚微緩過勁兒后,招呼著簡貍就要往廚房去。
裴慕忙攔了下來, 他語氣略帶責(zé)備, 道“您都這樣了, 還做什么飯?”
簡貍也忙在一旁附和道“奶奶,我不餓的,你好好休息。”
“我不做飯,外面的吃什么?你二嫂又不會做飯,反正都是做,不如做你倆愛吃的。”楚微已經(jīng)很久沒干過重活累活了,這些年身體每況愈下,現(xiàn)在也就能做做飯,洗洗衣服了。
裴慕皺眉“您身體這么差,先別做了,我們今天不在這里吃飯,您現(xiàn)在收拾一下,跟我回家。”
“小慕,你這孩子真的一點沒變,我沒事的,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兒都不去。”楚微在這里已經(jīng)不知道生活了多少年,這里可能壓抑,可能清貧,但她從未想過離開這里。
裴慕知他勸不動,但他也做不到干看著。
這些年楚微過得如何,他看在眼里,記在心里,老人的身體一直不好,這次一見,他更看出了些油盡燈枯的征兆,他知道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避免不了的但他想盡量延長這個時間。
“奶奶,我能為您做些什么?”裴慕沉默了一會兒后道。
楚微笑了,眼角的皺紋也隨著她的笑而微微彎起“你能為我做的可多了。”
“你要天天開心,和我的孫媳婦和和美美的過一輩子,你要讓著她,不能擺臉子……”楚微一樣一樣數(shù)著,裴慕在一旁默默的聽著。
兩人都很自然,很平靜。
但一旁的簡貍卻受不了這個氣氛了,她的小臉明顯萎靡了下來,眼睛里好像有水霧一樣,她覺得心里悶悶的,特被不舒服,就像有人輕輕在捏她的心臟一樣。
她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她突然特別特別特別希望奶奶快點好起來,如果可以,她能做到一年都不吃肉。
兩人離開時,沒有看到裴家的男人們,只遇到了施明明的女兒裴談?wù)劇?
小姑娘從小養(yǎng)在施明明身邊,裴慕跟她不熟,一般她都繞著裴慕走,今天突然碰到有一點慌亂,從兩人旁邊過去時差點被石頭絆倒,還好簡貍后來拉了她一把,要不估計會摔的很慘。
裴談?wù)劵琶φ痉€(wěn)后,連個謝字都沒說,就跑開了。
簡貍奇怪的問裴慕“她是遇到老虎嗎?怎么跑的這么快?”
裴老虎笑了笑“嗯,她怕老虎咬她。”
裴談?wù)勥@個小姑娘,他印象中好像是被她撞到過打群架,當(dāng)時他年輕,正是熱血沸騰,戾氣十足的時候,打起架來喜歡下狠手,估計是那次嚇到她了,從那之后每次見了他都是這副樣子,活像他能吞了她似的。
簡貍回去的路上一直很安靜,裴慕看見這么安靜的簡貍,還有點不習(xí)慣,知她內(nèi)心柔軟,他對奶奶的事也絕口不提。
“小梨子,等會兒回家跟我一起釣魚去吧。”裴慕看著她提議道。
簡貍抬起頭看向裴慕“釣魚?”簡貍這輩子第一次見魚,還是裴慕給她弄來的,那晚他做得烤魚,讓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鮮嫩的滋味。
“好啊,釣魚釣魚,釣多多的魚。”簡貍很好哄,一個小提議就能讓她變得活蹦亂跳的。
她在裴慕面前,除了最初還有點放不開外,如今已經(jīng)將自己暴露個徹底。
他深諳如何哄她開心,次次都能讓她心甘情愿的靠近。
他的人生太復(fù)雜,圈子也亂,簡貍可能是這輩子他見過心靈最澄澈的一個人了。
那種感覺不是裝的,而是由內(nèi)而外流淌出來的,如潺潺的小溪,緩緩流淌,清澈見底。
兩人是原路返回的,此時又經(jīng)過了那一條小路。
兩旁的野花不知怎么回事,照之前折了大半,只剩下光禿禿的梗還立在那里,花已經(jīng)不見了。
簡貍剛剛才好轉(zhuǎn)的心情,此刻就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她們那里有一個說法,今生每個中途枉死的動物,都會在來世變成一朵野花,任人采摘,如果一直到花落還無人采摘的話,那么它下一世就會變成人。
簡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她確實自那后再也沒摘過野花,即使它再漂亮,她也只是蹲在那里看,從未再折斷過它。
如今看見這一支一支斷梗,她真的覺得說不出來的沮喪,這些花長在路旁,即使她不去摘,那么自然有別人來摘,她可以管住自己,但卻無法去要求別人和自己一樣。
裴慕看見又消沉下去的小姑娘,瞬間有點頭大,忙道“我們得快點了,等再過一會太陽落下魚就要潛進(jìn)水底了,咱們趕緊回去拿釣竿。”
這次簡貍的注意力并沒有輕易被轉(zhuǎn)移,她還是很消沉,像一顆脫了水的小蘑菇,蔫巴巴的可愛。
裴慕目光微閃,沒忍住輕輕捏了一把簡貍嫩滑的小臉蛋“這里好像沾了什么東西……”
簡貍挑起略長的眼尾了,動了動水汪汪的眼珠,抬起手就要往臉上摸去“哪里?”
裴慕忙收了手,道“沒了。”
小狐貍哦了一聲,繼續(xù)蔫巴巴的垂頭往前走。
裴慕嘆了一口氣,快走幾步到了簡貍前面,慢慢蹲下身,道“上來,我背你。”
簡貍愣了一下,有點猶豫。
“愣著干什么?快上來啊。”
小姑娘扭捏了一下,小聲道“我,我還沒減下來肥,沉的……你背不動。”
裴慕聞言瞬間樂了,他當(dāng)時不過是逗她玩,沒想到小姑娘居然當(dāng)真了,不僅當(dāng)真了,居然還一直念念不忘要減肥。
自己多重心里就沒點數(shù)嗎?來一陣大風(fēng)估計能把人都刮跑,還減肥?減個屁的肥!
“快點上來!”裴慕語氣略兇道。
簡貍咬了咬唇,腳輕輕蹭了兩下地面,然后才慢慢爬了上去。
裴慕站起身,將小姑娘輕輕顛了一下,嚇得小姑娘馬上摟住了他的脖子,死死的抱著。
他輕笑“抓好了,我要走了。”
簡貍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再次緊了緊抱著的脖子。
男人說是這么說,但身后托著人的手卻又加了兩分力,握緊了她的小細(xì)腿。
簡貍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有一種心花怒放的感覺,好像回到了曾經(jīng)那片爛漫的原野,上面開滿了白色的小花,風(fēng)一吹,突然就散了,紛紛落落的隨風(fēng)起舞,飄得滿天滿眼皆是花瓣。
……
回了兩人的小院后,裴慕從一旁的倉庫里拿出了兩把魚竿,又給小姑娘帶了頂草帽,這才再次出了門。
小鎮(zhèn)后面就有一條小河,從山上蜿蜒而下,一直匯入蘇南河。
這條河對于小鎮(zhèn)上的人來說就如同母親河一樣,雖然不大,但卻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河里物產(chǎn)很豐富,春有鰣魚,夏有鯉,秋有螃蟹,冬有鯽。
裴慕小時候經(jīng)常來這里抓魚,已經(jīng)發(fā)展出了固定地點。
其實夏天并不是釣魚的最好季節(jié),常言道:夏天到,魚難釣。
不可否認(rèn),魚是真的難釣,但難釣并不是說釣不到,只是給垂釣增加了一定的難度而已。
像裴慕對于釣魚,早就熟能生巧。
夏天釣魚必要找陰深之處。
中午的大太陽火辣辣的,絕大多數(shù)魚類,中午前后都躲藏到深水區(qū)或樹蔭下避暑去了。
所以裴慕拉著簡貍?cè)チ艘惶庩帥觥⒂兴莸牡胤较裸^。
鉤子放得很深,所謂夏釣深就是因為水深1米以下水溫變化緩慢,晝夜溫差小,所以在酷熱的白天,魚類大多喜歡在2—3米的深水處覓食,故要釣深,但卻不是越深越好。
小時候他就摸出了這些規(guī)律,所以每次他釣魚總是比其他人多釣了一倍不止。
他今天是為了哄小姑娘,當(dāng)然不會讓小姑娘釣不上來魚,所以挑了這個絕好的位置。
說來也好笑這個位置除了他以外,簡貍是第二個來的人。
十多年前他估計怎么都不會想到未來會跟一個小姑娘在這里垂釣。
時間真的能改變很多東西,他再也不是曾經(jīng)的他,但土地卻是曾經(jīng)的那片土地,世上滄桑巨變,地卻永遠(yuǎn)長存。
這種厚重感,恒久立,讓他既敬畏,又想靠近,但卻說不出具體的感覺,只能藏在心里,慢慢碾磨消化。
男人的成熟不宣于口,但始于心,從不是突然改變,而是慢慢沉淀。
釣魚是一個有趣而枯燥的事情,裴慕能坐住,簡貍卻坐不住,不到二十分鐘,她就去一邊追蜻蜓了。
他搖頭笑了笑,看著波光粼粼的河面,意識慢慢飄散開來。
這次回來,一是為了完成母親的遺愿,二卻是一種逃避。
直到昨天為止他都說不太清,他到底想要逃避一些什么,如今,他好像有一點懂了。
他逃避的可能是這個世界,他厭倦了社會上的形形色色,厭倦了周圍對他趨之若鶩的人,更加厭倦了隨世浮沉的自己。
他現(xiàn)在只想找一個安安靜靜的地方,柴米油鹽的過上一段日子。
他沒想到中途會有簡貍這樣的收獲,他當(dāng)初也不確定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現(xiàn)在看來,這是已經(jīng)好的不能再好的事情。
他孤獨的太久,太渴望陪伴,亦太渴望贊同。
他想要一個無論他做什么事,都能夠站在他的后邊支持他的一個人,而不是去指責(zé)他荒唐可笑,對他驚懼忌憚。
他要的真的不多,簡簡單單的一份陪伴而已。
“啊!”那邊突然傳來了小姑娘的叫聲,裴慕瞬間站了起來,大步跑了過去。
等看見人后,裴慕才停下急促的腳步,改跑為走。
簡貍此時正蹲在一塊黑色的大石頭上,彎腰往里面看,一臉的驚喜。
“慕慕!慕慕!這里有蛋!”簡貍一邊看一邊向身后揮著手,興奮的不行。
裴慕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過去。
離得近了,裴慕才知道為何簡貍那么驚喜。
只見石頭附近的草叢中有一個像鳥窩一樣的東西,簡貍一直在按著草,那個鳥窩看得更清晰了,里面挨挨擠擠了五個晶瑩剔透的綠色蛋,有點類似皮蛋,但卻沒那么混濁,一個個小東西十分小巧可愛。
簡貍睜著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腿都蹲麻了還在看。
“慕慕,是蛋,綠色的蛋。”她見過白色的蛋,深棕色的蛋和淺棕色的蛋,但還是第一次見綠色透明的蛋。
“慕慕,這是什么的蛋啊怎么會這個樣子?”簡貍一邊看,一邊問道。
裴慕嘴角抽了抽“不知道。”
“這會不會是鴨蛋啊?是不是下蛋的鴨子中毒了啊?”簡貍一臉擔(dān)心的問道。
裴慕“……”他不知道鴨子中沒中毒,你倒是挺像中毒了。
“還釣不釣魚?”裴慕站在一旁問道。
簡貍戀戀不舍的又看了幾秒蛋,這才放開手中的草,站起了身。
裴慕拉著她的手,把她從大石頭上給弄了下來,然后塞給了她一根荔枝味兒的棒棒糖。
簡貍笑瞇瞇的一邊拆糖紙一邊被裴慕拉著走。
兩人剛到河邊,簡貍那邊的魚竿就開始動了,簡貍瞬間睜大了眼睛,忙小跑過去,握住魚竿使勁往出拉,臉都憋紅了還是沒把魚拉上來。
裴慕揉了揉額頭,走上前幫她往上拉子線,魚漂就隨著線的縮短慢慢浮了過來。
輕輕一提,魚就被拉出了水面。
簡貍歡呼一聲,放了釣竿,就跑去了前面。
一條肥碩的大黑鯉魚正躺在草地上拍著尾巴。
裴慕也走了過來,定睛一看,這是一條巖鯉,頭部和背部深黑色中還略微有些發(fā)紫,魚鱗略帶藍(lán)紫色光澤,腹部銀白,看上去很是漂亮。
但裴慕視線一轉(zhuǎn),看到一旁蹲著的小姑娘,鴉青色的柔順黑發(fā)貼在瓷白的小臉上,絲絲縷縷的垂墜而下,隨著河邊的微風(fēng)輕輕飄動,就像一把小刷子刷在了裴慕心里,酥酥麻麻的。
小姑娘實在是漂亮的不像話,就連手指甲都是幼白可愛的貝殼粉。
此時她正拿著手指一下一下戳著那條鯉魚,眼睛里漾滿了笑意,長長的睫毛輕眨,像毛茸茸的小鉤子,勾得人不自覺想要靠近,想要據(jù)為己有。
“慕慕,慕慕,慕慕慕慕──”
裴慕聽見聲音后,才回過了神來。
他看了過去,就見小姑娘已經(jīng)把魚用大葉子包了起來,放在了他的腳邊。
“慕慕,我們烤魚好不好?”小姑娘仰著頭,軟乎乎的問道。
裴慕瞬間覺得他能答應(yīng)她任何要求,這聲音,這表情,誰他媽能受的住!
烤烤烤!全給你烤了!
……
半個小時后,簡貍坐在河邊用樹葉捧著外酥里嫩的魚肉一口一口吃的開心極了。
她終于又吃到慕慕烤的魚了!實在是太好吃了,她覺得她能吃一輩子!
裴慕坐在火堆旁,正在給魚剔刺,鯉魚本就細(xì)嫩,刺也大多是軟毛刺,一個不注意就會卡在嗓子里,怎么咳都咳不出來。
剔完刺,裴慕就將魚肉放到了一邊的大葉子上。
簡貍吃完手里的就會去拿,她一邊吃一邊問道“慕慕,你不吃魚嗎?超級好吃的!”
裴慕笑了笑,沒說話。
簡貍突然停下吃魚,睜著大眼睛靜靜看了裴慕一會兒,半晌,她突然彎起眼角道“慕慕你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