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宋隱倒吸了一口涼氣, “廣播這是什么騷操作那些小孩是在說你爸媽的壞話啊!”
“我當然知道。”
亞歷山大面色平靜, 仿佛他倆正在談?wù)摰牟贿^只是一場天氣:“廣播的是我爸媽的壞話,又不是我的。再說了,說壞話的人也不是我——大家都知道, 孩子們是憑空捏造不出這樣的壞話的,誰家的孩子嘴最臟,誰家的大人就越不是東西。”
“……可這不是殺敵五百, 自損一千嗎這樣一廣播,你爸媽的面子往哪兒擱他們還怎么繼續(xù)在單位里混下去”
“可我就是要他們混不下去啊。”亞歷山大甜甜一笑, “他們混不下去, 我才可以跳出火坑不是嗎”
事實的確如他所愿, 亞歷山大的父母無法繼續(xù)在這個學校里待下去了。他的母親在博導推薦下很快在另一座城市某得了一處不錯的席位,然而他的父親, 日子可就沒那么好過了。
幾個月后, 他們舉家搬遷到了母親新工作所在的城市。暫時沒有找到工作的父親, 成為了所謂的“全職主夫”。盡管生活開銷全部依靠妻子,但這顯然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那幾年, 說實話,我的日子很不好過。”
由于曾經(jīng)犯下過“大錯”, 亞歷山大被嚴格禁止與同齡人的接觸。母親托了好多關(guān)系,才花了一大筆錢將他送入私立小學。然而即便是在學校里, 也總是會成為老師或者小眼線們重點監(jiān)視的對象。更不用說放學后或者節(jié)假日里,父母親對于他的嚴加看管,基本上就是將他鎖在牢籠一般的房間里了。
“我爸那個loser, 玩不了小女生,就開始賭博喝酒,輸了錢喝醉了就開始打我罵我。反正他丟掉工作是因為我,無論我做什么事、哪怕只是從他的面前走過,都能直接把啤酒瓶甩在我的背上。”
說到這里的時候,亞歷山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仿佛那道傷疤依舊停留在自己的身體上。
宋隱聽得心里一陣糾緊:“那你媽怎么說她總不會放任著你爸這么折磨你吧”
“我媽工作很忙,她那時候就已經(jīng)是一個成功的心理學專家了,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耗在實驗室里,要么就是參加各種學術(shù)會議,滿世界飛。”亞歷山大苦笑,“要我說的話,她這一輩子最不成功的試驗品應(yīng)該就是我了。反正不回來住,我爸在她眼里就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保姆。有些事,我總覺得她是故意視而不見。”
“……我明白你為什么愿意留在煉獄里了。”宋隱嘆息,“光是換位思考都讓我覺得喘不過去來,而且那時候你的年紀應(yīng)該還很小吧”
“十三歲零11個月。”亞歷山大忽然報出了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那個月的12號,晚上八點左右,我跳湖自殺了。”
說到這里,他凝視著手里的咖啡杯,目光平靜甚至微微含笑,仿佛在那烏黑的液體表面看見了那一個夜晚的畫面。
“傍晚,我放學回到家,家里沒人。我自己煮了一包泡面,吃過之后回房間去寫作業(yè)。晚上七點多,我爸回來了,醉醺醺的罵罵咧咧,后來我才知道他賭了一半剛要回本,警察來了,他跑得快逃了出來,然后用最后的二十塊錢買了啤酒。”
七點到七點半的這段時間里,亞歷山大又挨了一頓毒打,理由是他吃完了家里最后的一包泡面。七點半左右,他的父親懷里抱著打斷的雞毛撣子,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看見了桌上的臺歷。忽然發(fā)現(xiàn)只要再過1個月,自己就要滿14歲了。”
說到這里的時候,亞歷山大的眼睛里忽然又出現(xiàn)了一抹詭異的亮光。那是一種絕處逢生的眼神。
宋隱還來不及細細揣摩這種眼神意味著什么,就聽見亞歷山大又恢復了那種輕描淡寫式的回憶:“那天晚上,我坐了夜班車去我媽的實驗室,想和她見最后一面,可是她卻在開會討論剛剛結(jié)束的實驗……后來我就掉進人工湖里去了,那湖就在會議室的窗戶外面。動靜鬧得挺大。也不知怎么的,我媽居然跑出來救我,結(jié)果兩人一塊兒溺水。”說到這里,亞歷山大聳了聳肩膀,“game over咯”
“然后你就到煉獄來了”宋隱追問,“那你媽呢”
“不,那一次我和我媽都被救了回來。可是他們說我瘋了,在精神病院里頭被關(guān)了好幾年。至于來到煉獄,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天哪……”
宋隱又一次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想過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名“前精神病人”;但轉(zhuǎn)念一想,他又的確能理解亞歷山大在極端狀況下的錯亂。
這時只聽亞歷山大輕輕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那……你現(xiàn)在還覺得,當初他倆結(jié)婚、把我給生了下來,對我而言是一種好事嗎”
的確,如果這種時候還閉著眼睛說“這是好事”,未免也太過不夠真誠了。但是否定了這件事的意義,也就相當于否定了亞歷山大的存在,宋隱同樣不認為這是一個合適的選擇。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人各有命’罷。”
他不得不用連自己都默默唾棄的俗套話語來逃避核心的問題:“或許冥冥之中,注定了人間的生活并不適合你,而你應(yīng)該在煉獄里尋找到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人各有命嗎”亞歷山大咀嚼著這四個字,撇了撇一側(cè)的嘴角,“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倒很想認識認識那個安排給我這種命運的大人物呢。”
說到這里,他玩夠了手里的咖啡杯,又扭頭去看身后的大窗。
宋隱也順著他的視線向外望去,窗外的海面時不時地被旋轉(zhuǎn)的燈光所照亮,那些被風吹起的浪濤反射出點點銀光,就像是傳說中海怪的脊背,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宏大和恐怖感。
亞歷山大忽然又開口了:“你知道嗎一個正常人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里面是什么感覺。”
“……絕望、無奈、百口莫辯”宋隱認真地想了一想,“無論自己再怎么解釋,別人都不相信你是正常人”
“那的確是個問題,但不算最嚴重的問題。”
亞歷山大臉上那一成不變的微笑,悄然消失。
“對我來說,精神病院最糟糕的事,是被控制。正常人可以憤怒而我不能,正常人可以狂喜而我不能,正常人可以做不正常的事,而我不能……拘束衣、藥片針劑、病房禁閉室、醫(yī)生護士——他們把我囚禁在其中,剝奪了我的自由行動,控制我的自由意志。即便是在熄燈之后,無月的深夜,每時每刻都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從我的外表…一直看進我的心靈里面去。”
說到這里,他卻又笑了起來:“還好,那種日子也沒過幾年。差不多也就是我的同齡人離開家上大學的時候吧,我就到了煉獄,然后一待就是快三十年。”</p>
上大學的年紀,也就是十七歲所以亞歷山大應(yīng)該在精神病院里被關(guān)了四年——宋隱暗中推算著,有些唏噓:“至少在煉獄里的日子,應(yīng)該比在人間自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