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在散文里對春天極盡謳歌,把春天形容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然而這樣的春天大抵只存在于溫婉秀麗的江南水鄉(xiāng),北平的春天可沒有那么溫柔。北平的春天是肅殺的,夾帶著屬于寒冬的凜冽以及獨屬于北國的粗獷氣質(zhì),墻角未化的昨夜春雪明晃晃地反著光,院前桃樹光禿禿的枝條無精打采的垂著頭,要湊得很近才能看清冒出的新葉。
樂景躺在床上,稍一抬頭就能望見那顆沉郁的桃樹。就像此時的他一樣。
他從李宅醒來時,還是晚冬,路上還有耀眼的新雪,現(xiàn)如今已是早春,萬物復蘇,獨留他和桃樹被冬天凍住了。
他小聲地咳嗽一會兒,然后努力坐了起來,運了運氣,一步一步向不遠處的書桌挪去。
樂景剛坐下就情不自禁的開始喘氣,肺就像破舊的風箱在胸腔里吱吱亂響,喉嚨深處彌漫開熟悉的癢意。他劇烈的吞咽幾口口水潤了潤喉嚨,強忍不適,拿起筆就開始寫稿,墨水在歪歪扭扭的文字上暈染開,就像猙獰的蜈蚣一樣。
樂景閉了閉眼睛,就當沒看到。
他無視了身體所有不適,以強大的意志力堅定的在潔白的稿紙上留下一行行難看的文字,然后便是一陣更加劇烈的癢意自他喉嚨深處爬了出來。
這次樂景終于忍不住了,他俯下身,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他苦中作樂地想道,納博科夫的那句老話果然沒錯人是有三樣東西無法隱瞞的,咳嗽,窮困和愛。
李淑然循著咳聲跑進房門,就看到她那大病未愈本應該臥床休養(yǎng)的大哥正握筆坐在書桌前咳嗽,她小臉一白,連忙跑過去心疼地拍撫著他的后背,嘴里數(shù)落道“大哥你真是的,病還沒好,醫(yī)生都交代過了讓你好好休養(yǎng)的。”她瞥了一眼書桌上攤開的稿紙,勸道“你現(xiàn)在身體這樣,怎么寫好文章寫文這件事還是緩緩吧,等你身體好了也不遲。”
恐怕不行。
樂景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蒼白的臉色因此也多了幾分血色。他何嘗不知道李淑然嘴里的道理。他剛剛勉強自己的寫的文章,且不說內(nèi)容,就說字跡都丑陋得讓他不敢多看,如果可以,他當然也想好好休養(yǎng)。
可惜他沒有時間了。
樂景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和累贅兩個字扯上關系,盡管不想承認,這些日子來他又確實是個累贅。
他幾乎是租好房子就病倒了,急病來勢洶洶,讓人難以招架。李景然雖然和樂景同齡,但早被酒色掏空了身體,加之又是個大煙鬼,身體就是個紙糊的殼子。這次樂景毫不夸張的說真是用了半條命才戒了毒,然后為了和李淑然早點脫離火坑,他連休養(yǎng)的時間都沒有就開始馬不停蹄的寫作投稿,緊接著又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千里迢迢來到了北平,這樣下來就算是鐵打的人都撐不住,更別說李景然身體本來就不好了。可以說樂景能撐到他們租到房有了落腳點才病倒已經(jīng)是天公保佑了。
然后就是馬不停蹄的求醫(yī)問藥。民國時的藥無疑很貴,這點從后世某位棄醫(yī)從文的文豪寫的文章里就可以看出,想文豪幼時家里也是當?shù)馗皇瑓s生生因為久病的父親而家道中落,民國醫(yī)資不菲可見一斑。
樂景雖然生的不是什么大病,但是這類因為體質(zhì)原因而生就的病本就難纏,再加上樂景因為高燒陷入昏迷,李淑然一個小姑娘也沒有什么主心骨,自然是什么藥貴用什么藥了。樂景不過病了短短半月,他們租房后剩下的一百八十五快大洋已經(jīng)縮水到了三十元,去掉下個月二十元的房租,他們現(xiàn)在全部身家不過區(qū)區(qū)十元。
樂景本以為帶著李淑然跑來北平是幫她脫離苦海,卻不想如今小姑娘要因為他這破敗的身體擔驚受怕缺衣少食不說,還有流落街頭的風險他從未有這么一刻感受到如此屈辱。
所以別說他現(xiàn)在只是身體不適,就算他現(xiàn)在雙手骨折,他用嘴用腳都要把文章寫完。讓他躺在床上當一個累贅的廢物還不如殺了他來的痛快點。
所以對于李淑然的勸說,樂景只是淡然一笑,“我現(xiàn)在身體已經(jīng)好很多了,躺在床上也是無所事事,還不如給自己找點事情做。”眼看李淑然還要再勸,他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我現(xiàn)在病了,家里家外只有你一個人不行,明天我去問問房東,看能不能給我們介紹一個可靠的幫傭。”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兄妹倆孤苦無依,李淑然之前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還是鄰里鄰居時不時幫襯幾把,他們才能勉強支撐到現(xiàn)在。
李淑然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不用幫傭,我一個人可以的,不過是一些洗衣做飯的瑣事,我很快就會學會的”她知道因為哥哥的病家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錢了,現(xiàn)在正是應該節(jié)儉的時候,所以她絞盡腦汁想要讓樂景打消主意,可惜樂景心如磐石不可動也,李淑然只好作罷。然后這個憂心兄長身體的小姑娘又重提了舊事“哥哥,你身體病好之前不許碰筆”
樂景
然后自是一番談判和約法三章不提,最后結果是樂景每天只能進行三小時的寫作,由李淑然監(jiān)督。但不論如何,樂景總算能寫文了,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關于第二部作品寫什么,樂景考慮了很久,他甚至想過為了賺快錢披馬甲寫一些如今鴛鴦蝴蝶派文人最愛的言情小說,雖然他們派經(jīng)常被正統(tǒng)文學派鄙夷就像后世嚴肅文學作家看不上暢銷書流行作家一樣,但是他們寫的書都是當之無愧的暢銷書,鴛鴦蝴蝶派的扛把子張大大,他寫的金x世家在現(xiàn)代還被翻拍成大熱的電視劇了呢。有如此前輩珠玉在前,樂景自然也動了心思,他甚至連大綱都構思好了,怎么說他也是看過泰坦尼克號怦然心動等經(jīng)典愛情片的,茨威格簡奧斯丁杜拉斯等名家的作品他也有所涉獵,寫個纏綿悱惻蕩氣回腸的言情小說還是綽綽有余的。
然而在第二天當他見到房東推薦來的幫傭時,他改變了注意。
樂景本想只請一個幫傭,房東卻帶來了一家三口,一對蒼老的男女牽著骷髏般的孩子,對他露出了諂媚討好的笑容。
該怎么形容他們呢后世的寵物狗都比他們來的體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