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遜爍的極力阻撓之下,徐氏與展見星沒能走得成,被關(guān)進(jìn)了大牢之中,等待來自京城的最終裁決。
他們進(jìn)的是府衙大牢,羅知府大約是知曉自己下屬李知縣那點骨氣當(dāng)不得代王府的壓力,怕關(guān)押期間出意外,故此考慮周全地把人犯帶走了。
徐氏起初十分惶然,拉著展見星寸步不敢撒手,在牢里呆了半天后,漸漸發(fā)現(xiàn)他們住的這一段還算安靜,左右相鄰的兩間牢房都是空的,墻壁上那唯一的小窗漸暗下去,獄卒送來了粗粥窩頭,量雖少些,湊合也能填個半飽,除此外,居然還有一小瓶傷藥。
是羅知府讓人送進(jìn)來的。
徐氏十分感激,忙把瓶子旋開,借著小窗僅余的一點昏暗光線替展見星涂抹,又道:“羅府尊真是個好人。”
展見星感受到脹痛火辣的手指被藥膏安撫,清涼舒適了些,低聲認(rèn)同:“他是個好官。”
藥涂好了,晚飯也吃過了,小窗完全黑下來。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懼來,她忍著不說,只在黑暗中安慰展見星道:“星兒別怕,朝廷總有講理的人,像羅府尊那樣的,會替我們做主的。哎呦——。”
她想起來什么,又懊悔道,“羅府尊看著是個好說話的大老爺,早知我應(yīng)該求一求他,先把你放出去,免得跟娘一道在這受苦。”
展見星道:“沒事,我陪著娘。”
“你怎么好在這里——”徐氏欲言又止,聲音放低下去,耳語一般,“你一個女孩兒家,進(jìn)了牢里,將來別人知道,只怕說親上要叫人挑剔。”
是的,展見星這個少年,實則是個女孩子。
這其中的緣故得從展父說起。
展父當(dāng)日在家時,上有長兄頂門立戶,下有幼弟嘴甜如蜜,他這個二兒子夾在當(dāng)中就很不起眼,及到娶了妻,拖累得妻子都受妯娌排擠,又因無子,更在家里立不住腳。
展父因此落下心結(jié),他想不通一般的親生兒女,何以自己這樣不招待見,礙于孝字無法怨懟父母,但心中的結(jié)又總得尋個出處,最終他便將理由歸結(jié)到無子頭上,生了展見星后,他當(dāng)時已算中年得女,一方面極為疼寵這個好不容易來的女兒,一方面也有所遺憾,便索性將女兒充做了兒子養(yǎng),打算等幾時得了兒子,再給展見星恢復(fù)女身。
他做生意的人,在南邊各個府州縣到處跑——太/祖時路引制度極為森嚴(yán),許多百姓終身不曾離家百里之外,但此后先帝與皇太孫叔侄爭位,把天下打得半爛,開朝時建立的那些制度廢了不少,小生意人跑來跑去,一般便也沒人有空去管。
如此換過好幾個居住地,雖非刻意,但除展父與徐氏外,已無人知道展見星的真實性別。其后展父沒能等到生出個兒子就病逝了,徐氏傷心了一場,倒想給女兒換回來,因要扶棺行遠(yuǎn)路,展見星扮作個小子更為方便,就暫沒換,再后來,回到了展父故鄉(xiāng),展家那些貪婪的親族連徐氏都不放過,想逼她改嫁,徐氏哪敢說出展見星實則是個女孩家?
就這樣,陰錯陽差拖延至今,展見星像模像樣地仍舊做個小子,還如在南邊時一般,找了個束脩低廉的私塾去上。
對于母親說的“說親”一詞,展見星毫不動容,她出了一會神,倒是低聲道:“娘,我想讀書。”
徐氏不解:“你不正上著學(xué)堂?”
展見星搖了搖頭:“不單單是去學(xué)堂那種讀書。”她頓了一頓,“我想去考科舉,要是有個功名,就不會這樣容易被人欺負(fù)了。”
徐氏吃驚,又忍不住失笑:“你——唉,你怎么好去考呢。”
展見星在黑暗里嘆了口氣,是啊,她怎么好去考呢。
異想天開而已。
徐氏雖覺好笑,但笑過之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展見星的想法。
寡母幼子,天生便似在臉上寫了“好欺負(fù)”三個字,打從展父去后,她們不知吃過多少苦頭,好容易逃離了貪婪親族的糾纏,如今又一頭撞進(jìn)了蠻橫的貴人手里。
噩運在頭上織了一張網(wǎng),輕飄卻綿密,怎么都逃不脫。
徐氏臉上短暫的笑意消失了,過了一會,她摸了摸展見星的頭發(fā),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地說道:“別多想了,等過了這一劫,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就好了,那些都是天上的貴人,想來也犯不著總和我們這樣的人計較。”
展見星聽出母親話里的無力,她沒有反駁,只是低低地應(yīng)了個“嗯”字。
日子再差,命還在,就得熬下去。徐氏在黑暗里摸索著把牢房里的稻草及一床破被湊合鋪好,招呼展見星睡下。
展見星聽話過去挨著母親躺好,但合眼沒多久,又忍不住睜開了。
她睡不著。
不想吵到母親,她沒有說話,只是定定望著黑暗中的一點,琢磨著自己的心思。
……
功名路是妄想沒錯。
可是這個念頭一經(jīng)點燃,好像,就熄滅不了了。
數(shù)百里之外的京城。
打從先帝耗費數(shù)不盡的人力物力,將都城從南遷到北之后,大同這座本來的邊鎮(zhèn)距離京城就甚近了,代王不幸猝死的消息,在隔日的早晨便遞進(jìn)了通政司里,流轉(zhuǎn)之后,出現(xiàn)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宗室的生老病死本來只歸宗人府管,可以不必拿到朝堂上討論,但代王死成了一樁案子,大同知府還接了手,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長便也可以插言一二了。
代王的死,對于代王府來說是塌了半邊天,但對于朝廷之上的朱衣公卿來說,就四個字:死就死了。
說句更冷酷的話:死了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