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料到,他們會來這么早。你們準備著,要下車了。”周禮巡連大衣都來不及穿,搭在臂彎里,在零下十幾度的車廂里穿行而去。
沈奚跟傅侗文回到包廂,叫醒小五爺和培德,譚慶項也很快回到包廂里,大家略作修整,跟隨代表團下了火車。
雪中,天隱隱有亮得征兆,微見星月。
“第一次見到南滿鐵路,”她輕聲感慨,“這里的雪比南方要厚多了。”
“關(guān)外的雪是最美的。”他笑。
她小聲問:“這次的路線包含橫濱和紐約,是因為要和日、美先私下會談嗎”
“是。”
美國怕日本在亞洲勢力擴張,日本也怕美國插手亞洲事務,所以都安排了高規(guī)格的外交活動,等待著中國代表團的過境。這種感覺并不會讓傅侗文愉快,因為不管多熱情的款待,也掩蓋不了一個事實:中國是羊,在等著兩頭餓狼的決斗。
他輕聲道:“不過,我們在美國的公使已經(jīng)和威爾遜達成了共識,美國會在巴黎會議上支持中國。所以,我們是要聯(lián)美制日。”
那日本會善罷甘休嗎
沈奚隱隱擔心。
傅侗文好似讀懂她的憂慮,又道:“總長是外交場的老前輩,他有應對的法子。”
他們換了汽車,剛好天亮了。
晨光里,這風雪大地像一卷無字的宣紙,展開在她的眼前。
這是一塊群狼爭搶的土地,如此美,如此寧靜。
沈奚從車窗里眺望遠方。
光緒三十年的日俄戰(zhàn)爭后,沙俄把自己在東三省修建的鐵路分了一部分給日本,改名為南滿鐵路。那時她對南滿鐵路意難平,是因為日本在“二十一條”里提到過它。后來在這條鐵路周圍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日本侵華主力關(guān)東軍的誕生,皇姑屯事情、九一八事變和復辟的偽滿洲國……
而在那天,他們路過的那天,一切尚未發(fā)生。
他們在那天夜里抵達奉天,接受了日本外務省的宴請。
宴席后,立刻登車,前往漢城。抵達漢城后,外交總長突然告病,說在夜車上受了寒,舊疾復發(fā),雙腿不便走動。不再見客。
數(shù)日后代表團抵達橫濱,住在中國城的華僑家里。
這里是日本對外港口,也是外國人的聚集地,代表團選擇住在這兒,是方便隨時有了船期,能立刻赴美。
到了橫濱后,總長回避了日本外務省的邀請。日本安排了一系列的外交活動,包括日皇的接見、授勛和茶會等等,全被總長一句“負病在身、不能久坐”推辭掉了。
國內(nèi)、中國駐日公使和總長之間電報不斷,爭論不休。
中日兩國報紙也每日評論,為了外交總長突然生病,不肯見日皇而猜測連連。
外界吵翻了天。
唯有他們所住的地方靜得連風都沒有,雪也落得很輕。
小五爺舉著一份報紙,笑著走入:“三哥,你要不要聽,我把翻譯的話都背下來了。”
傅侗文以兩指夾住他手中的報紙,輕飄飄地收過去,細細看。
這份報紙言辭鑿鑿,指責中國外交總長在“裝病”,不肯和日方友好溝通。在報道結(jié)尾,還說此事大有內(nèi)幕,只是不便公布。
“日本報紙謠言很多,總在有意引導民眾,”傅侗文放下報紙,感慨道,“希望國內(nèi)報紙不要全是親日派,引起民眾的猜忌。”
“三哥還懂日文”小五爺錯愕。
他擱下報紙:“我過去和你四哥是支持維新的,自然會讀這個。”
“倒也是……”小五爺遺憾,“往日三哥瞞我太深了,竟一字未露,讓我險些寒了心。”
她笑:“你三哥說過,你若真有抱負,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誰來指路。”
“嫂子也早知道了。”小五爺錯愕。
“反正比你知道的早。”
“嫂子過分了,過分了。”小五爺哭笑不得。
沈奚將藥碗遞給傅侗文。
不管外交總長是真病還是裝病,反正傅侗文是真病了。
從奉天到漢城的夜車上他就開始發(fā)寒熱。車廂里零下二十幾度,下車赴宴時室內(nèi)炭火燒得旺,暖如初夏。冷熱交替,反復折騰著,誰都受不住。
像她這種底子好的休息兩日就好,傅侗文卻只好等著病發(fā)。
不過,他心境好,倒也沒大礙。
譚慶項見傅侗文吃了藥,招呼著閑雜人去碼頭確認船期。對他們來說,在日本多留一日就是多一日麻煩,恨不得今晚就能登船。
沈奚給他鋪好被褥:“你該午睡了,一會會發(fā)汗。”
傅侗文坐在地板上,笑著看她,忽然低聲說:“昨日里我摸你的睡衣都濕透了。”
沈奚反駁:“你睡覺喜歡抱人,自己發(fā)汗不算,弄得我也像落湯雞……”
他笑:“何時抱你睡的我卻不記得了。每日都是”
她見他不正經(jīng),不答他。
“這是潛意識的,怪不得三哥,”他又笑,“是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入骨。”
……
“一個睡覺姿勢,也能說到相思上。”她嘀咕。
“要不是精神不濟,還能給你說出更多門道來。”
她有意板著臉,指著被褥,讓他躺下再說。
他絲毫不急:“喝口茶再睡。”
“吃藥是不能喝茶的。”
他雙眸含水,望住她。
沈奚嘴上不說,也心疼他總躺著養(yǎng)病,只好煮水泡茶。
不消片刻,水汩汩地冒出來。
她揭蓋,燙了手,忙捏住自己的耳垂散熱。
“侗文,”周禮巡穿了件薄襯衫,滿腳的雪,跑進院子,“外務省的車竟然來了。”
他踢掉皮鞋,進房間。
“來做什么”
“接總長去東京。”
“這是邀請不成,霸王硬上弓了。”他評價。
“你還有心思玩笑。”周禮巡郁悶。
傅侗文也無奈:“人家既然派車來了,哪怕總長真病得下不了床,也會被抬著去的,”傅侗文搖頭,“攔不住。”
周禮巡悶不做聲。
傅侗文沉吟片刻,問道:“他們在東京的安排是什么”
“今夜是別想回來了,要安排總長住在內(nèi)務省官舍,”周禮巡說,“先見我們自己的駐日公使,明日見日本外相,明晚去京都桃山明治天皇御陵。”
中國的駐日公使是個親日派,日日以辭職威脅總長去東京的,就是他。
“這樣的安排,明晚也會留宿東京,”傅侗文蹙眉,“后日能回來就算快的。”
“可船期已經(jīng)定了,后日晨起離港,”周禮巡附和,“我真怕趕不上船期,又要在這里多留十幾日,十幾日的變數(shù)有多大,誰都無法預料。”
傅侗文不語。
沈奚看了他一眼,給兩人倒茶。
一小時后,總長帶著兩個參事前往東京。
總長一走,代表團都被籠罩在了陰霾中,怕東京有變動,怕東京有刺殺,怕被強留在東京,錯過船期,引起美國的猜忌……
到翌日,院子里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晚飯時,女主人送飯到沈奚房間,還悄悄問她,為何從昨日起代表團里的人情緒就低落了許多晚飯全都吃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