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起炭火盆里的灰,夾帶著火星,做了個小風旋兒。隨即隱沒。
“下雪了,還很大,”沈奚問,“是不是要早點動身”
她注意到他手里的信。
傅侗文微笑著對她招手,待她近前,將信紙摺好:“猜猜這是誰的信”
“……和你信箋往來的人很多,我如何猜得到。”
“顧義仁。”
是他
難怪方才一進屋,他就在出神,像在琢磨什么。她想看,又怕顧義仁寫了不好的東西,她再當著傅侗文的面前回顧一番,豈不是雪上加霜
沈奚猶豫著,傅侗文已經(jīng)把信遞到她眼前,低聲說:“他并不知我在上海的地址,所以這封信還是直接寄到了老宅,和過去一樣。”
這是要她看了。
沈奚接信紙,慢慢打開。空的。
她驚訝地上下查看著信紙,又翻過來看:“什么都沒寫”
她還想去找信封。
“對,”他笑說,“不必找信封,上面沒多余的東西,和過去他留洋時寄回來的信沒什么兩樣。”
沈奚看他笑容不假,手指沿著信紙的褶子,一下下地捋著,品味他那句“沒什么兩樣”。她給傅侗文收拾這些往來信箋,自然見過顧義仁的那一摞。倘若是和留洋時一樣,那就是說,在信封上,顧義仁是寫了“三爺親啟”。
這是尋常稱呼,可也是敬稱。
沈奚再次打開空白的信紙,用著和留洋時一樣的敬稱,卻是信紙留白,這是心中有愧,無法落筆了。對傅侗文而言,這封信一定比報紙上夸他的話要有分量。
他望著她笑,也不說話,倒像這封留白的信。
“信封呢我?guī)湍闶蘸茫鄙蜣梢残Γ昂瓦^去的信放到一起,免得亂了。”
他下頦指了指臥榻。
沈奚去撿起信封,把信紙原樣放回,替他收妥。
午時,萬安去天瑞居要了菜,都是過去傅侗文愛吃的。
時近年關,天瑞居早已取消了定菜,可聽說是傅三爺回京,想嘗嘗過去好的那口鮮。天瑞居老板當即讓廚子給準備,半個時辰,從廣和樓那條街送到了傅家。送飯的四個伙計進了傅家大門,見本該張燈結彩,準備過年的傅家,如今除了大門外臨時掛上討吉利的紅燈籠,里邊的正院竟上著鎖,半分熱鬧也沒,都感慨地交換了幾個眼色。
他們過了正院,伙計們經(jīng)過仆役房,也是空的。
夾道積雪,前后無人,像誤闖了荒廢的宅子,待到傅侗文的院子,才有了人氣。
伙計們進了垂花門,見到一個穿著高腰絲絨長裙,披著白狐皮的女人背對著他們,立在插屏前,在清點行李箱。
日光下,雪落在穿堂前,鋪了層白。
那女人仿佛聽到動靜,偏頭一笑:“是天瑞居的吧”
是中式老宅里,走出個西洋美人。可再定睛仔細瞧,分明還是黑發(fā)黑眼的東方人。
他們這些在天瑞居的伙計,常送菜去廣和樓,也常聽到一些京中趣聞。
大家最津津樂道的就是傅三成婚的事情。沒想到退了四次婚的傅家三爺,竟娶得是昔日嫁給四爺牌位的女孩子。
不必說女子出身,單是這簡單一句前緣就讓京城里的闊少們議論了大半年。那些公子哥里,有和傅侗文走得近的,提起這位三少奶奶,都是有意賣關子,沒人肯細說。
莫非,就是這位
也只有這位的樣貌,才配得上那些市井傳聞。說什么養(yǎng)在煙花巷的貧苦女孩,分明就是世家小姐的氣度。
……
沈奚看他們不答,回頭喚萬安:“是不是你要的菜來了萬安”
萬安一出來,幾個伙計才醒過神,在萬安的招呼下,將一個個食盒放到插屏前,紛紛對著沈奚躬身,單手垂到腳面上頭,行得是舊時禮。
沈奚點點頭:“辛苦你們。”
伙計們陪笑著,退后,出了院子。
因著傅侗文的吩咐,萬安在書房里搭了飯桌,擺菜、溫酒,順帶著給傅侗文說:“方才天瑞居的伙計來,見到少奶都看傻眼了。”
傅侗文聽著高興:“讓人送賞錢去,即刻去。”
“看給你樂的。”譚慶項嘲他。
這次萬安要的菜不多,趕著吃,怕點多了,燒得慢,反而耽誤他們的行程。
不到十個菜,黃燜魚翅,開水白菜,灌湯黃魚,九轉紅腸,烏魚蛋湯,油燜大蝦,臘味合蒸,六爆肉絲,抓炒魚片,每一道都是湯味醇厚,香氣撲鼻。
“這開水白菜是天瑞居最有名的。”傅侗文為她添菜。
萬安馬上道:“說是開水,少奶你可別真以為是開水,這是雞湯。是要用老母雞、母鴨,蹄膀肉和排骨,還有干貝去雜煮沸,加調(diào)味的東西吊制4小時熬的。熬出來的雞湯不是有油和雜質嗎還要把雞胸脯肉剁爛,攪成漿糊,放到湯里吸雜質,天瑞居光是在吸雜質和湯油這道工序上,都要至少過三遍,才有這種開水一樣的雞湯。”
“……你還真是記得清楚。”
“少爺愛吃這道菜,因為油星少,其實我也會做,就是麻煩。”
傅侗文一挑眉:“少爺?shù)脑挘甲屇阏f完了。你讓我和少奶還怎么話家常”
……萬安窘。
眾人笑。
傅侗文用餐多年如一,筷子動不了幾回就擱到碗邊,徒手剝蓮子吃。傅侗文喜好吃小堅果,也是因為飯吃的少,聊以充饑。沈奚每每看他吃飯,都能想起他昔日的話:衣不過適體,食不過充饑,孜孜營求,徒勞思慮。
“看我做什么”傅侗文笑著,把一顆蓮子塞入她齒間。
她搖搖頭,說女人喜歡男人,最后大多喜歡出了母愛,估摸就是她這種心境。
飯后,萬安泡了茶。
這一盞茶后,眾人就要動身趕路了。
傅侗文吩咐人把書房的簾子卷起來,獨自靠著門邊框,喝茶,賞雪。
沈奚知道他是有不舍之情的,瞧了好幾回落地鐘,待到不能再拖了,才提醒他:“你不是怕趕上歡送的隊伍,想早些去正陽門嗎”
傅侗文掉頭,進了屋。他皮鞋上有雪,在地上印了一排腳印。
“最后一口茶,留給你的。”他將茶盞湊到她唇邊。
“這也要分。”
她就著杯口喝完,也沒想透這茶里門道。
他笑,靜了會,才為她解了惑:“今夕復何夕,共此雪間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