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追求“共和”的都是革命黨。
不會有錯。
二哥不喜女色,所以不像其它留洋的人,總要在婚事上和家人抗?fàn)幰环K谌毡玖魧W(xué)時,就已經(jīng)給父親來信,表示聽從家里人安排婚姻。后來和那位小姐初相見,是在媒人和長輩安排下,在沈家見的,約會三次,兩家下人們都跟著。
三次后,定了親事,只等著成親。
她曾私下問二哥對那位小姐的喜愛有多深,他笑著說:二哥是不談感情的人。
當(dāng)時她不不懂,現(xiàn)在想來――
殺人的刀上,雕著花。
是刀的主人心中還有溫柔意,只是一腔溫柔都給了民族。
窗邊的竹簾子被秋風(fēng)吹著,啪嗒、啪嗒地敲著窗臺。
沈奚把相片一張張塞回到棕色信封里,摺好封口,再拆第二封信。
信紙拿出,她遲遲不敢打開。信紙在手里握了許久,手指沿信紙的折痕,一遍遍地捋過,最后還是展開了。其實她對父親的筆跡并不熟悉,若不是傅侗文說,她一定猜不到這是父親所寫的信。哪怕是措辭用句,她都覺得陌生。
侗文小友:
俗事纏身,久疏音敬。
小友來信,稍快人意。今局勢闊遠(yuǎn),但國力孱弱,生氣銷沉,吾惜小友之英才,不能為革命所用。吾與小友之往來非虛偽……
她讀著信,仿佛置身于沈家書房。
畫眉鳥在籠子里撲棱著,啄一口水,啄一口食。下人在喂鳥、研磨,煮茶,老父提筆,立身書桌旁,給遠(yuǎn)在北京的小友回信。
心中討論的是當(dāng)時的亞洲局勢。在回信里看得出,那時的傅侗文深受在英國留洋時所見所聞的影響,更希望未來的中國效法英國,保住皇族,以“君主立憲”治國。
父親卻不認(rèn)同,他在信中嘗試要說服傅侗文。
她讀完,再去看下一封。
傅侗文收藏信箋很有心,是按時間排序的。
她一封封地取出,逐字逐句地品讀,旁觀父親和傅侗文之間你來我往的爭論。
傅侗文見她看得無法分心,便讓譚慶項送飯到臥房里。
從午飯到晚飯,掌了燈。
窗外的電車來往不斷,她卻全然聽不到叮當(dāng)聲。只是撐著下巴看,身子依靠著窗沿看,額頭抵在書桌邊沿,把信平放在腿上看……有時讀不懂,也要他解釋一兩句。
這夜的燈光格外亮,床頭的壁燈也是。
她大病初愈,到深夜里,腰酸得坐不住,終于帶著信,到床上去看。
信中內(nèi)容和情緒,也漸漸地從一開始的慷慨激昂、滿懷信心,到了思慮沉重,陰云密布。歲月在一張張信紙里增厚,帶著對家國沉重的憂思,讓情緒越積越高,仿佛隨時會傾倒在眼前……終于,看到最后的那封。
在展開信紙前,沈奚猜不到父親會如何書寫這封絕筆信。
可出乎她的意料,信很簡短,沒有任何國事的討論,皆為生意經(jīng)。
沈奚一目十行,掃到了結(jié)尾:
不日赴京,盼暢談。望能借小友之一臂,促成佳事。
老友 沈英
她知道,這里的“佳事”,就是傅侗文所說的后事。
沈奚靠坐著,不愿動,不愿合上書信……絕筆如此冷靜,又帶著懇請,年過半百的父親是帶著何種心情預(yù)備北上,交代后事
信紙被抽走,她驚醒,腫著雙眼,對傅侗文勉力地擠出一抹微笑。
“我真的羨慕你……父親很少有時間見我。”
人的時間有限,給家國太多,給家人就會少。
傅侗文替她把床上的信收妥,撳滅壁燈,趿拉著拖鞋,回到她身旁,在黑暗里摸摸她的臉。沒哭。
“心有大義的人,對家人都會顯得無情,”他在無光的房間里說,“不要怪他。”
沈奚輕搖頭,是對他,也是對父親。
肩上有熱意,是他的手。她順著他的力氣,躺倒在枕頭上,身上被壓了錦被。
黑暗無聲地淹沒了她。
她在混沌中,喃喃著說:“沈家在鄉(xiāng)下有間沈家祠……應(yīng)該早荒廢了。”
那間祠堂她去過,三進(jìn)三路九堂兩廂杪的格局,大小十幾座建筑,在當(dāng)?shù)匚禐橐痪啊_@十幾年,早該荒廢了,或是直接更名換了姓。
倘若還在的話,她想親手把父兄的牌位,擺到祠堂的香案上,受后代香火。
他們不該做漂泊無依的孤魂,尋不到歸途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