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害了我一家,我以為你知道。”雖兩人從未就這樁事談過,但他怎會不知情或者這只是一個起頭,他想問的還在后頭
傅侗文默了一會,問說:“若他沒死,你會如何會去尋仇”
沈奚遲疑著。
不去尋仇能怎么辦古時候還有上京告御狀,京城換了主人,還能告去哪里想翻案都沒機(jī)會,也沒人會去處置他。這樣的事,除了自己去給父母家人討回公道,再沒第二條出路。
她點點頭。
“不怕殺人了”他又問。
沈奚一霎眼前閃過了黑影子,是被她一刀刺中心臟的人――
雖然最后致命一擊是譚慶項所為,可她沒法忘記那感覺。
“我不知道……可如果真是那樣,也沒別的出路,”她想盡快結(jié)束這場對話,“可能是我爹娘太疼我了,他們在天上幫我把所有都做完了。我在紐約會想到,一定是他們讓仇人死在我面前,讓清朝滅亡了,都是他們在推波助瀾,”她為自己的傻話笑起來,“你明白我說的嗎從里到外全干凈了,沒有不好的東西。”
只要去學(xué)如何救人,不用再去考慮殺人。
沒等傅侗文說下去,她又笑:“不問了,行嗎”
“好,”他答應(yīng)著,“一個閑談,that's all。”
除了專業(yè)上的討論,不得不用英文交流,他和她之間從不說外文。猛地冒出這句,讓她想起在紐約公寓,留學(xué)生們在一起夜夜的閑談。倉促回來,她并不后悔,卻還是遺憾,多給她幾年,她也想讀到博士,像譚醫(yī)生和那個錢源。
隨之而來的卻是憂心,她沒學(xué)歷證明,該怎么去找工作
沈奚這廂發(fā)愁著。
傅侗文卻頗有閑心,去摸她頭發(fā)上的銀色的小發(fā)夾,看著都舊了。太簡樸,倒像他一直苛刻著她的生活費(fèi):“送你個新的。”
又是送。沈奚笑:“你像我二哥,兇了再塞顆糖。這種當(dāng)我才不上,沒這么便宜的事情。”
傅侗文略略停了會,說:“是嗎以后都不會兇你。”
她才不會信,親兄妹還吵架呢。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下床,去洗手間:“來。”
沈奚被他帶進(jìn)去,他擰開水龍頭給浴缸里灌水。是要洗澡沈奚不確信地望向他。
傅侗文臉上有一絲微笑。他將深紅的四腳木凳子放到浴缸邊上,又去找洗頭發(fā)的香皂來。沈奚臉騰地紅了,擺手:“不行……”
傅侗文偏就不說話,將她的人按到凳子上坐好,去試一試水溫。
他一個病人,手無縛雞之力,欺負(fù)起她倒不手軟。如此推推搡搡地,終于她坐上那凳子。
那日是隔著磨砂玻璃,眼下是在眼前頭。
他將椅子拉過來,手臂搭著椅背,瞧她:“只當(dāng)我不在。”
一個大活人,在身后兩步遠(yuǎn)的地方,如何不在。手里的毛巾浸透了,她也沒動。
傅侗文人欠身,離開椅子,坐到了她的身后。
“罷了,讓三哥伺候你一回。”他笑。
沈奚沒料到他會這樣親近過來,往前挪著,倒是給他讓了地方。傅侗文一手環(huán)抱著她,一手去在水里撈毛巾,在毛巾拿起來時,另一只手從她脖頸后頭,將長發(fā)都撩了起來。他手指從她發(fā)根滑下去,掠過她的耳廓。
“腰彎下去。”他說。
沈奚昏沉沉地彎腰,被他撥了頭發(fā)到水面上。
傅侗文倒真是在給她洗頭發(fā),毛巾過了幾回清水,又去打泡沫。她只有在家時,才有下人給洗頭發(fā),那給她洗頭的老媽子很會哼曲兒,從沒重過樣。木盆子,幾桶熱水,幾桶冷水,青石地板上一盆盆潑出去的洗頭水還帶著熱氣,從石板上冒上來。
天冷點,下人還會給她手里先塞個暖手的銅爐……
盡在眼前的是熱水,發(fā)絲在里頭飄著,她渾身都冒了汗。
“你頭發(fā),是我見過女孩子里,最多的。”
“見過很多嗎”
“見過而已,不要發(fā)散你的思維。”他笑。
“方才,譚先生和我說起你們的朋友,楊先生。”她記起這個人。
“篤生”傅侗文笑。
“對,”她偏頭笑說,“他真是有本事。”
傅侗文一板一眼,揉著她的長發(fā),學(xué)了個樣子,不得要領(lǐng),裝模作樣地揉了會兒,將她的脖頸按下去:“來,開始洗了。”
傅侗文去洗她頭發(fā)上的泡沫,將毛巾過了水,擦過她的頭發(fā)。
“辛亥革命前,他在英國利物浦跳海了。”他忽然說。
怎么會……
“那時黃花崗起義失敗,他看不到前路,無以報國,就走了絕路,”他說,“再堅持幾個月,就會不一樣。”
只差幾個月而已,清朝就滅亡了,前路也會有。
可人死不能復(fù)生,楊先生一生都沒有看到。
沈奚料定自己又戳到傅侗文痛處,暗暗埋怨著自己,不再吭聲。
“我看干凈了。”傅侗文檢查自己的杰作。
他瞧她脖子后頭,還有一塊白沫子,用拇指拭干凈,埋頭下去,親到她那里。
沈奚撐在浴缸旁的手臂打滑,被他的手臂從身后繞到前頭,摟住了。
這下,是真抱著了。
“來。”他低聲說,將她抱起來,讓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
兩個人,擠在洗手間里,滿屋子的水汽,地板上都是水,他長褲褲腳都濕了,她半濕的長發(fā)披在身后頭,到腰上。
“昨夜你一走,我想,這女孩子真是心腸硬,可真是了不得。”他低聲說。
“抱歉。”她也還是內(nèi)疚。
他笑,搖頭。
洗手間的門開著,外邊靜悄悄的。
傅侗文探手,摸到開關(guān),啪嗒一聲輕響,燈火滅了。遙遙的,只能見到壁燈的光,依稀從臥室的方向過來。他的嘴唇落到她的長發(fā)上。沈奚微微呼吸著。
“以后三哥買幢洋房,就這樣伺候你,”他說,“去山東。”
那地方之前被德國人占了,眼下又落到了日本手里。他這么說,有了無窮無盡的意思。
有國,有家,有將來。
楊毓麟,字篤生,中國近代民主革命家。1911年他在英國聽聞黃花崗起義失敗,列強(qiáng)妄圖分裂中國,悲憤交加,以致舊病復(fù)發(fā),深感無以報國,將大部分的個人錢財交給黃興作為革命資金后,在利物浦跳海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