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想去哪?”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道是虞星右的提問,一道是略微低沉磁性的男人嗓音。
方拾遺頭毛一炸,立刻反手將虞星右一拽,側身將兩個師弟擋在了身后,提著劍,望向對面不知站了多久的黑袍人。
男人裹在寬大的黑袍里,臉龐依舊籠罩在云霧中,負手而立,那雙一看就知不是人族的妖異眼眸越過方拾遺,直直看向他身后的孟鳴朝,眸子微微一瞇。
方拾遺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正好將男人的目光擋住,不冷不熱地開口:“前輩,我家小師弟花容月貌,你也不能一直盯著瞧呀。”
黑袍人淡淡嗤笑了聲:“小輩,別不知好歹。”
方拾遺持著望舒,沖對方溫柔地笑。不知為何,那黑袍人看到他的笑容,竟然愣了愣。抓住一瞬的空隙,方拾遺不講道理,提劍就上,準備用行動告訴他,什么叫不知好歹。
虞星右反應極快,見方拾遺沖上去,還記著叮囑,立刻摸出金色的法寶——看著像個藥缽,反手將孟鳴朝罩了進去,揚著嗓子叫:“小美人,在里面待好了別出來!”
孟鳴朝本來要隨著方拾遺沖上去,被當頭一罩,罕見地愣了愣,露出個見鬼的表情,無奈地收回了伸出的手。
方拾遺已經沖到黑袍人面前,抬劍一刺,凌厲的劍鋒“嚓”地割破了黑袍人的衣物,即將送進他的胸膛時,卻叮地一聲撞上了金石般。
黑袍人反應過來,眸中帶著點點嘲諷,像是在看不自量力的蚍蜉,不緊不慢地伸出兩指,夾住劍身,微微一撇——沒撇斷。
“……”想象中輕輕松松弄斷劍身的情況沒出現(xiàn),黑袍人很是丟人,神情空白了下。
方拾遺禮尚往來,也嘲諷地笑了下:“恩師遍尋天下尋的南海沉鐵,當世鑄劍大師白癸耗費九九八十一天所鑄。人族的鑄劍技術,妖族好像不太懂呢。”
他說著,不退反進,劍鋒被擠壓著,彎起個驚心動魄的弧度。黑袍人皺眉看著他,像是不知道怎么動手好,方拾遺可就沒那么講道理了,兩人的姿勢近乎擁抱,他湊到對方耳邊,低聲道:“前輩,人族修士還有個智慧,叫符術。”
話畢,他翻身撤開,自視甚高的黑袍人低頭一看,前胸后背,甚至是腿上,全身上下都不知道何時給方拾遺摸了一遍,貼滿了符。
方拾遺雙指并起,抵在唇邊,飛速后退著,從舌尖彈出個字:“爆。”
“轟”的一聲巨響,那堆黃符應聲而爆。
夜色下的密林中一陣火光熠熠,沖破天際。
與此同時,虞星右趁著方拾遺拖延時間,也摸出陣棋,連套了十來個扔上去——可見是個有錢人。
陣棋簡便,只要用靈力催動,不懂陣法的人也能布陣。但威力強大的陣棋極難尋覓,何況虞星右一出手就是十來個威力巨大的。
方拾遺掂了掂自己的百寶囊,咂摸了下嘴里的酸味,頓時和他沒了同生共死的情義。
火光散去,中間的黑袍人露出來。
方拾遺心底微沉。
近百張靈力充沛的爆破符,竟然沒讓那人的頭發(fā)絲亂一點,也沒炸去他臉上那團霧,唯一的效果……就是將黑袍人的衣物炸得破破碎碎,露出兩條修長的腿,在剩余的火光里,像上乘的玉石,泛著冰冷的光澤。
方拾遺尷尬地想:好在沒把褲.襠那塊炸了。
陣棋符文閃爍,流動著將黑袍人鎖在當中。他放下手,似乎終于被激怒了,眼神冰冷下來,抬手一動,半空中憑空出現(xiàn)了雙手似的,像撕件衣服似的,“刺啦”一聲,便將陣棋給撕破了。
虞星右倒吸了口氣:“我的娘嘞……這是什么怪物。”
方拾遺道:“還有心情想這個?帶著鳴朝跑!”
虞星右激靈了下,一句“那你怎么辦”還沒滾出喉嚨,方拾遺已經攜著劍旋風般沖了上去。這次他不再耍沒用的小花招,迎著撕開陣法走出來的黑袍人,劍身一顫,挽出幾道虛影,劍花亂顫,沖著黑袍人的七竅便去。
黑袍人不再被動挨打,憑借一雙肉掌,竟然擋住了劍招,對被劍鋒刺出的深一道淺一道傷痕渾不在意,裹挾著怒意,沖方拾遺揮出一掌。
兩人的目光相撞,方拾遺的瞳眸黝黑,像最幽深的寒潭,清澈卻冷冽,帶著股不要命的狠勁與執(zhí)著。
黑袍人又莫名愣了愣,掌風凌厲地削去了方拾遺一縷頭發(fā),卻將力道收了不少。即使如此,方拾遺還是被這一掌打得悶哼一聲,唇角溢出了血。
實力懸殊太他娘的大,他費盡心機半天才在人家身上劃出幾道輕描淡寫的痕跡,人家一掌就差點把他打飛了。
方拾遺心里抱怨,卻沒有后退一步。他深知自己不能后退,后面有虞星右,有他的小師弟。
大師兄的職責本來就是保護他們。
他難耐地喘了口氣,平復翻涌的氣血,咽下那口血,露出個笑:“前輩為何頻頻留情?舍不得殺了我?”
“不知死活。”
“那前輩便請下殺手吧。”方拾遺劍身一橫,格擋在兩人中間。
黑袍人漠然道:“找死。”
“我是不是見過前輩?”方拾遺絲毫不懼,甚至笑意盈盈,薄唇微動,吐出幾個字,“在攬月峰,抑或……綠水鎮(zhèn)?”
黑袍人微微瞇起眼。
“綠水鎮(zhèn)那一遭,前輩用神通模糊了我的部分記憶吧。”
夜風從林子深處席卷而來,吹起衣角,拂過長發(fā),方拾遺歪著頭,沖黑袍人眨眨眼:“我只記得在綠水鎮(zhèn)的高墻上見過一人,卻不記得他長什么樣,不過我記憶深刻,想來前輩應當也是個美人。”
黑袍人:“……”
這小子居然還敢調戲他!
他冷漠地盯著方拾遺片刻,驀然伸出另一只手,擋住方拾遺賊頭賊腦的動作:“同一招用兩次,恐怕不妥。”
方拾遺的手被他攥住,手中的符紛紛掉到地上,被風刮遠。他額上生了層薄薄的汗,力有不逮,劍上承受的壓力愈大,他幾乎要被壓迫得吐血,心肺都在擠壓中陣陣作痛,就在他決定拼命相搏的瞬息,黑袍人身后兩道寒刃一閃。
方拾遺簡直跪了:“你們來添什么亂!”
黑袍人反應極快,立刻放開方拾遺,反手一揮,兇猛的力道將虞星右擊飛出去,另一邊的孟鳴朝卻靈活地一躲,擲出手中短刀。噌的一聲,短刀劃破虛空,黑袍人側身想躲,卻還是被一刀扎進了肩膀,破碎的衣物下,血涌了出來。
方拾遺來不及去思考憑什么他要死要活都戳不破這黑袍人金身而孟鳴朝一擲短刀就成了的這種操蛋問題,看見孟鳴朝的瞬間,他幾乎肝膽俱裂,尤其在黑袍人轉瞬撲向孟鳴朝后。
方拾遺滿頭冷汗,動作從未這么快過,他撲上去,趕在黑袍人一掌遞到之前,折身擋在孟鳴朝身前。黑袍人動作一滯,孟鳴朝接住方拾遺,緊緊抱著他,在半空中一個騰挪,毫不遲疑地換成了他擋方拾遺。
擋來擋去實在消磨時間,黑袍人一掌已至,孟鳴朝身子一震,嗆咳了聲,險險吐血。
方拾遺大腦空白,后背撞到大樹上,卻穩(wěn)穩(wěn)抱著孟鳴朝。可是他的指尖都在顫抖,甚至忘了敵人就在當前,慌忙去摸孟鳴朝的脈搏:“師弟!鳴朝!”
孟鳴朝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靠在他懷里,血色染著唇角,那副天生的禍水面容添了幾分妖異。他軟乎乎地笑了笑,抬手在方拾遺臉頰上蹭了蹭,嗓音啞啞的:“師兄……沒受傷,就好。”
方拾遺的眼眶紅了。
他握著劍,昂首看向一步步走近的黑袍人,眸中染著幽暗的怒火。
黑袍人輕慢地笑:“兄弟情深的戲碼結束了,還有什么本事拿出來我瞧瞧?”
不知何處忽然響起聲劍鳴。
下一刻,空間似乎被撕裂了,平地升起颶風,飛沙走石,方拾遺連忙抱緊了孟鳴朝,就聽前方響起熟悉的嗓音:“師徒情深的戲碼,閣下覺得怎樣?”
月白色的身影憑空出現(xiàn),擋在了方拾遺與孟鳴朝身前。不見得有多偉岸高大,卻如山岳般沉穩(wěn),單手持著劍,那把劍名為“知禍”……兇名在外的神劍,被方拾遺小時候偷來串過山雞。
方拾遺恍惚了一下:“……師父?”
溫修越微微側身,沖他頷首。
方拾遺一口提到嗓子眼的氣沉下去,徹底松懈下來,連忙摸出丹藥,喂給孟鳴朝。他在這兒忙活半天,身后傳來幽幽的聲音:“方師兄,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虞星右一瘸一拐地爬來,看著像快咽氣了似的。
方拾遺慚愧,把手中的藥遞過去,虞星右伸長脖子看了眼,嫌棄地搖搖頭:“什么破藥,沒用得很。”
方拾遺:“……”
虞星右自己摸出個玉瓶,倒出兩粒丹藥,遞給方拾遺一粒,另一粒自己嚼吧嚼吧吃了,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我?guī)煾赣H自起爐煉的,說我愛闖禍遲早給人打得半死,只要還有一口氣都吊得回來,吃吧吃吧。”
說著說著,神色看起來似乎已經好了不少。
方拾遺心想起死回生的神藥是這么給你用的嗎,手上卻不耽擱,給孟鳴朝喂了藥。
幾個小輩放心地在溫修越身后忙活,黑袍人看起來也頗為忌憚溫修越,對峙了片刻,眼神古怪地笑了起來:“門主,何必掙扎?”
溫修越不言不語,又往前走了一步,氣勢如山如海,浩大磅礴,充滿威壓。
黑袍人嘴上那么說著,見溫修越還在沖自己走,越過他看了眼樹下的方拾遺和孟鳴朝,不再廢話,化作一團黑霧,隨著颶風,消失在天際。
虞星右的藥效果立現(xiàn),孟鳴朝死人似的臉色好了不少,只是難受得直哼哼,往方拾遺懷里蹭。他已經不是那個可以被方拾遺隨意抱在懷里手上的小豆丁了,方拾遺只得一手越過膝彎,一手橫在背后,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虞星右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沖溫修越行了一禮:“溫師叔!”
“師父,剛才……”方拾遺欲言又止。
深林里傳來了無數(shù)野獸咆哮似的低吼,聲浪不絕于耳。溫修越搖搖頭,隨意在空中一劃,割裂了陣法:“先離開此處。”
方拾遺點點頭,抱著孟鳴朝,隨著他跨了出去。天旋地轉,眼前再度清晰起來,他們回到了那個客棧的屋子里。
滿屋子的山海門弟子蹲在門外,眼巴巴等著。甕澄與一個少婦坐在一起,旁邊立著幾個少年,見方拾遺一行人出來了,其中一個少年立刻不聲不響地沖過來。
方拾遺轉身將孟鳴朝放到床上,轉頭一看,皺著眉頭抱著虞星右那個少年,居然同他生得一模一樣。
虞星右嘿嘿笑:“沒事啦沒事啦,左辰。”
虞左辰皺皺眉,輕輕捶了下他的胸口。
與甕澄坐起一起的少婦這才起身,神色嚴肅,沖著溫修越斂衽一禮:“多謝劍尊出手相助。”
溫修越平和地搖搖頭:“鹿夫人,言重了。”
屋內外一時吵吵嚷嚷,外面的小弟子們松了口氣,歡呼雀躍。祁楚顧不上什么禮不禮的,上前幾步,臉色緊張:“師兄,你沒事吧?怎么……”他看了眼床上似乎昏睡過去的孟鳴朝,錯愕,“怎么小師弟也在?”
方拾遺無奈:“說來話長,之后再說。”
“你倒是命大。”蕭明河也走過來,扔給方拾遺一個錦盒,說話依舊不好聽,“給你家小祖宗續(xù)個命吧。”
方拾遺收了錦盒,沒有打開,只道:“多謝。”
隨即便起身,沖藥宗的長老問了禮,轉眸看向另一個藥宗弟子。那人看著滿臉病態(tài),安靜如盛開在幽谷的蘭花,見方拾遺看過來,微微一笑,輕聲道:“在下洛知微,多謝方兄在陣中護我?guī)煹堋!?
傳聞洛知微生下帶病,這才進了藥宗。方拾遺打了主意要與他結交,可惜現(xiàn)下不太方便。
一陣兵荒馬亂后,藥宗的人領著虞星右離開,少年已經從半死不活恢復到精力充沛,臨走前還沖方拾遺揮揮手:“方師兄,有空來藥谷玩啊!”
小弟子們也被甕澄領著回去了,屋里清凈下來,天色已然微亮,東方天空竄上了薄紅。
方拾遺頭昏腦漲,自己都忘了自己也受了傷,察覺胸口發(fā)悶,才吞了顆丹藥,緩過氣了,急急問溫修越:“師父,您怎么會在此?”
溫修越伸手在他肩上一按,溫和的靈力送入方拾遺體內,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魔族被打回了北海關外,多年勞頓,暫時掀不起風浪了。”
“那個黑袍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溫修越:“與你小師弟有些淵源。”
這不是等于沒說嗎。
方拾遺有點無奈:“那師父要同我們回山海門嗎?”
“我得先行一步。”溫修越笑了笑,“拾遺,長大了。”
方拾遺有些不好意思,被黑袍人處處壓制,還害孟鳴朝受傷,他非常不甘,又滿心愧疚。
溫修越洞穿了他的心思,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沉聲道:“拾遺,山海門人,既要貪生,亦要不怕死,你都做到了。那人有千年道行,你敵不過很正常。”
溫修越像小時候方拾遺練完劍后給他講解一般,語速不疾不徐,很快讓方拾遺的心定了下來。再吩咐了兩句,他便推門離開,屋里只剩了方拾遺和孟鳴朝。
小孩兒不知什么時候醒了,睜著琉璃似的眸子,靜靜地看著方拾遺。
方拾遺想起黑袍人的那一掌就后怕,心拔涼拔涼的,當即臉色微沉,坐到床邊:“不是叫你和虞星右離開嗎,上來湊什么熱鬧?”
“師兄。”孟鳴朝小小的叫了聲。
方拾遺面無表情地彎下腰,將手遞過去:“嗯?”
孟鳴朝笑了笑,眷戀地在他手心里蹭了下:“叫我獨自離開,眼睜睜看著你受傷……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