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師兄”
“大師兄!”
“師兄怎么了”
大風(fēng)陣陣,黃沙飛揚(yáng)。方拾遺張口就吃了一嘴沙,呸呸呸了幾聲,對上附近一圈望來的關(guān)懷眼神,搖搖頭:“沒事。”琢磨了一下,笑起來,“八成是小鳴朝在念叨我呢,肯定罵我騙子了。”
祁楚扶著他,無奈嘆了口氣:“都受傷了就別耍嘴皮子了,好好養(yǎng)養(yǎng)神吧。”
旁邊一群青衣弟子亦步亦趨,警惕地環(huán)視四周,將方拾遺圍在中間。年紀(jì)最小的咬緊了牙,眼圈都紅了:“邪修太狡詐陰狠了!居然生生剝了自己的靈脈,裝成凡人來騙我們,幸好師兄反應(yīng)及時,否則我們今日都得折在這兒……”
方拾遺穿著黑衣,隱約可見從心口到下腹的顏色加深,血蹭了祁楚一身。他臉色蒼白,滿額虛汗,勉強(qiáng)撐著說了兩句俏皮話,聞言又搖搖頭:“怪我不夠謹(jǐn)慎。”說著又偏頭看向領(lǐng)隊(duì)的蕭明河――就算是在黃沙之中,蕭小公主依舊纖塵不染,白衣勝雪,戴著面紗,像片飛到了黃土地里的雪。
“二師弟。”方拾遺懶洋洋地喊了聲,“方才多謝贈藥,你又救了我一次。”
這幾年方拾遺救了他、救了這一行人多少次
這人似乎只在乎別人給自己的,從不記得自己給別人的。
蕭明河腳步一頓,滿心復(fù)雜,沒有回頭。
方拾遺還沒來得及把自個兒的儲備糧鳴鳴串個串兒烤了,就被邪修偷襲,差點(diǎn)一劍把心給串了,瞧著迷迷糊糊,靠著祁楚,意識倒還清醒著:
等到了修整的地方,得給小師弟遞傳音符。
那小孩孤僻,沒有家人朋友,一個人待在山上,除了他,還有誰惦記著呢。
山海門上,攬?jiān)戮永铩?
說著“過段時間就能回來”的方拾遺果然一整年都沒見影,回來的只有每月兩道的傳音符。
山長水遠(yuǎn),傳音符飛得越來越慢,往往方拾遺已經(jīng)挪了幾趟地了,孟鳴朝才收到。
飛天而過的傳音符隱沒在云霧間,附著那騙子身上淡淡的氣息,落入他懷中,才恍惚驚起經(jīng)年日久、似乎已經(jīng)隱于平淡的思念,投下的石子敲得心湖圈圈漣漪,又不得不漸漸歸于沉默。
沉默的少年在傳音符的圍繞中慢慢抽條長大。
方拾遺的傳音符沒有斷過。
“……火山下巖漿肆虐,附近有幾個城池村鎮(zhèn),邪修想引動火山爆發(fā),剛巧三師叔來了,一腳把人全踹進(jìn)去獻(xiàn)祭,加固了火山封印。山上還有溫泉,據(jù)說泡了延年益壽,大抵是凡人信口胡說……唔,往后我?guī)銇砼菀慌荨!?
院中的花樹又一個輪回過去,轉(zhuǎn)為了雪白。
“這頭的雪還未化,攬?jiān)路迳辖Y(jié)下的霜也是北境拂去的風(fēng)造的,也算是師兄陪你看了場雪……”
大雪覆滿了山頭,又被春風(fēng)略略吹化了。浮云閣里坐了批頑皮活潑的新弟子,易先生依舊被氣得腦袋疼。孟鳴朝點(diǎn)著燈火,面前鋪著竹簡,論文寫到一半,遲遲忘了下筆。
“算起師兄撿回你的日子,小師弟已經(jīng)十六歲了,可惜師兄來不及趕回,托信使送去支閑時打磨的玉簪。師兄煉器課上都在打瞌睡,這支玉簪只是下品法器,一片心意,莫要嫌棄。唉,師兄不在,也不知道你學(xué)會束發(fā)了未。”
院中的小樹估摸著孟鳴朝的身高,悄么聲借著春雨,謹(jǐn)慎地給自己拔高了兩寸。
“……高山峻嶺,有如利劍,比山海柱還氣派。可惜昨日有邪修偷襲,行程匆忙,來不及畫下給你看,傳音符里也不好多講,等師兄回來了與你細(xì)說。”
孟鳴朝練完劍,抱著那把已經(jīng)不符合身高的木劍,坐在山海柱的松林下,側(cè)耳聽著傳音符里傳出的聲音,聽到最后,沒什么表情、卻似有預(yù)料地張口,與方拾遺的話音重疊在一起:“師兄不日便會歸來。”
說完,他反倒氣笑了。
大貓伏在邊上,驕矜地?fù)u著九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懷疑孟鳴朝可能是氣傻了。
山海柱上烈風(fēng)如刀,孟鳴朝穿得單薄,起身時不由晃了晃,蹙著眉尖低低咳了幾聲,俯身抱起團(tuán)成一小團(tuán)的貓兒,走在方拾遺牽著他走過無數(shù)次的小道上,半晌,才輕聲說:“我好想師兄。”
蛋蛋用尾巴翹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快五年了。”修長的手指在懷中白貓水滑的皮毛上緩緩撫過,孟鳴朝聲音愈低,語氣清冷,難辨喜怒,“我的耐心要告罄了。”
大貓嬌氣地喵了聲,表示自己也很想那只傻鳥。
穿過這條走過千百次的青石長階,回到院中,天色已暗。方拾遺雖然不在,但飛來的傳音符里總是督促著孟鳴朝喝藥,絮絮叨叨的,像個操心的老父親。
孟鳴朝一個人待著時表情很冷,不言不語,安靜得似乎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他坐在桌邊,修長的手指翻過從藏書閣借來的古書的最后一頁――他翻看了方拾遺借書的書目,列了單子,方拾遺看什么,他就看什么。
方拾遺看書雜,陣法符煉器煉丹均有研究,名山大川妖魔鬼怪也有涉獵……還有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小黃本。
這是最后一本了。
喝了藥,孟鳴朝又練了會兒畫符,練完一沓黃符,外頭夜色已深,姓方的影子都沒一個。
孟鳴朝捏捏額角,覺得再想可能會忍不住下山去逮人,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合衣睡了。
他很少做夢,即使做夢,也不會如自己所愿,夢到方拾遺來接他。
他只會夢到一片見不到底的、沒有邊際的黑暗。
周遭黑沉死寂,沒有一點(diǎn)聲音,連風(fēng)也沒有。整個天地被黑暗籠罩……似乎再待一會兒,就會被這片黑暗侵吞蠶食。
孟鳴朝忽然睜開了眼。
屋內(nèi)熄了燈火,蛋蛋趴在床尾睡著,床頭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