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世界風(fēng)雨飄搖，山海門內(nèi)最年輕的一輩弟子們依舊痛苦掙扎在論文中，日子匆匆逝去，轉(zhuǎn)眼便到了年底。山海門上布有大陣，四時更迭雖慢，但與山下大抵一致，北風(fēng)在浮云閣上呼了兩天，沒幾天就卷來了霜雪。
下雪了。
攬月居里那棵花樹的花也變成了白色，乍一看與雪花不分你我，渾然一體。
蛋蛋蹲在池子邊，眼巴巴地看著里頭那些躲在水底的紅鯉魚，鳴鳴啾啾啾個不停，指揮這笨貓撈魚。
祁楚睡得迷糊走出屋，提著蛋蛋，看也沒看，隨便往一個屋里扔進(jìn)去：“小師弟，你的貓又撈我的魚！”
下一瞬蛋蛋又被扔出來，蕭明河冒出頭，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嘭地關(guān)上窗戶。
冬日一到，孟鳴朝更加嗜睡了。
方拾遺剛給他梳好頭發(fā)，慢悠悠地提著這養(yǎng)不大的小崽子走出屋，中氣十足：“蛋蛋！”
蛋蛋舔舔爪子，搖身變成一大團(tuán)。方拾遺把低低咳嗽的孟鳴朝扔上去，再把四處亂飛的鳴鳴抓回來塞袖子里，起身去山海柱。
孟鳴朝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到了師兄弟倆時常練劍的地方，才揉揉眼睛清醒過來，抱著小木劍，呆滯地跟著方拾遺瞎劃拉。
祁楚被溫修越收入門下時，才十來歲，他天資沒有蕭明河和方拾遺好，師父也經(jīng)常不在，可以說祁楚的一手劍術(shù)都是方拾遺一邊學(xué)，一邊教出來的。
他對三師弟嚴(yán)格，對小師弟也不手軟，硬是讓孟鳴朝老老實實練完了一重劍法，才揮揮手：“休息去吧。”
孟鳴朝格外畏寒，跑到蛋蛋身邊，撲進(jìn)大毛團(tuán)子暖烘烘的懷里，將自己也裹成個小毛球，蹙著眉難耐地咳嗽了幾聲，又開始昏昏欲睡了。
方拾遺沉心靜氣，練完劍，回頭一看，孟鳴朝已經(jīng)在蛋蛋的毛里睡著了。
他笑了笑，掐算了下今兒的日子，無聲無息地離開此地，向山海柱更深處走去。
山海柱上大部分地方光禿禿的，地面都是青黑色的堅硬巖石，上面布滿錯亂的劍痕刀痕。只有東面有一小片樹林，很少有弟子會過去。
那兒立著一塊碑。
方拾遺每年這個日子都會在練完劍后過來看看，不怎么講究地盤腿坐到地上，看著那塊碑和微微鼓起的墳包，從百寶囊里摸出一壇子酒，倒到碑前，嘀嘀咕咕：“老乞丐，你很長臉了，凡人有幾個能埋在這兒的”
墓碑上沒名字，方拾遺也不知道老乞丐叫什么名字。
他并非緬懷，也沒有多難過，靜靜地在碑前坐了會兒，起身準(zhǔn)備回去接孟鳴朝。
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孟鳴朝抱著貓站在他身后。差不多一年過去，小鳴朝拔高了不少，唇紅齒白，精致得不似凡人，蹬著皂白的長靴，穿著毛領(lǐng)錦衣，身子挺得筆直，像個從世家走出來的小公子。
“師兄”孟鳴朝看了眼他身后的無名碑。
方拾遺回神：“哎，小瞌睡蟲，醒了那就來拜拜吧。”
孟鳴朝也不問這是誰，放下蛋蛋，走到碑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拜了拜。
方拾遺看他乖巧，心里甚慰：老乞丐，你看，我連兒子都有了。
孟鳴朝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拜完了，才轉(zhuǎn)過頭，目光里透露出好奇。
方拾遺蹲下來，示意他趴到自己背上。
背起來了，才發(fā)現(xiàn)這團(tuán)子看著長大點了，還是那么輕飄飄的。
他的聲音很溫和：“想知道我名字的由來嗎”
孟鳴朝點點頭。
方拾遺的步子很穩(wěn)，他還沒長成個成熟的男人，肩膀是少年的孱弱單薄，卻已經(jīng)讓人覺得安穩(wěn)放心：“我出生就沒了家人，是一個老乞丐撿到我，他自己都饑寒交迫，卻還是把我養(yǎng)大了。他說我是他的冤家，自己倒了大霉，撿了攤破爛，就給我起名叫拾遺。”
他飄飄忽忽地露出個有些難過的表情，即使沒人看見，也還是轉(zhuǎn)瞬即逝，妥帖地收拾起轉(zhuǎn)瞬即逝的脆弱，當(dāng)真沒心沒肺似的，“老乞丐脾氣大，嫌我麻煩，后來鬧饑荒，他為了給我要一口飯，被個大戶人家的家丁打斷腿，沒熬過冬天就死了。”
天上又飄起了細(xì)雪。
孟鳴朝沉默下來，蹭了蹭他的脖頸，然后伸手蓋在他的頭頂。
方拾遺望向覆滿茫茫大雪的長階：“師父撿到我時，他的尸首早就爛了。這是他的衣冠冢，我親手挖的。”感覺到孟鳴朝的呼吸顫抖，他笑了笑，“不必為我或為他難過，修仙者生死尚且難料，何況凡人他老早投胎重新做人了，沒我當(dāng)拖累，他這輩子應(yīng)該比上輩子過得好。”
蛋蛋跟在他身邊，舔了舔爪子。
方拾遺不再說話，周身靈力鼓動，彈開雪花，隔絕寒氣，背著孟鳴朝，一步步地從染雪的長階，慢慢走回攬月居。
他的體溫似乎透過衣物，一點點傳來，溫厚、沉靜，能阻隔世間一切苦難，只捧來溫暖。
恍惚間，孟鳴朝覺得這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快到山上時，孟鳴朝摟緊方拾遺的脖子，俯到他耳邊，氣息冰涼：“師兄，我可以和你一輩子在一起嗎”
凡人的一輩子，統(tǒng)共不過生老病死幾十年，聚散如云煙。
修士追逐長生，這輩子或許太長，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可惜少年人不知愁滋味，掂了掂小師弟，回答得年少輕狂、漫不經(jīng)心：“好啊。”
說的人說了，聽的人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