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大晴。
林如翡隨著往來的賓客,進了柳府, 遠遠便瞧見身著一襲大紅喜服的柳如弓。他的身旁坐著個神態(tài)雍容華貴的女人, 正笑意盈盈的對他說些什么, 想來此人便是柳府的女主人, 柳如弓的生母。
自家兒子突然要娶一柄劍, 按理說柳母的態(tài)度應(yīng)當(dāng)是極力阻止的,但此時看她的態(tài)度,卻是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事實, 雖然眉宇間帶著些淡淡的哀愁, 可到底是在笑的。
柳如弓也在笑, 身著一襲紅衣的他俊美無儔,黑發(fā)束冠,顧盼生輝。林如翡將目光落在了他腰側(cè)的洛神之上,青色的洛神劍柄之上,也被系上了一根鮮艷的紅綢, 此時正被柳如弓握在手中。
似乎感覺到了林如翡的目光,柳如弓停下和母親的交談, 扭過頭來,朝著林如翡投來一個微笑, 又叫喚了一聲林公子。
林如翡應(yīng)聲。
“你且把這里當(dāng)成自家。”柳公子走到了林如翡面前, 笑道,“今日繁忙,有招待不周之處請多多擔(dān)待。”
林如翡道了聲客氣。
柳如弓將林如翡領(lǐng)到了上賓的位置安置他坐下后, 便又去招待別的賓客了。林如翡閑來無事,慢慢的吃起了桌上的堅果,還順帶遞給了顧玄都一把。這次喜宴,能被柳府邀請的,自然都是貴客,并且都是和柳府關(guān)系極好的那種。這些人曉得柳如弓的脾氣,雖然他要娶一柄劍這事兒在很多人眼里的確有些無法理解,但敢當(dāng)著柳如弓的面說三道四的人,那真是一只手都數(shù)的過來。
婚禮舉行的很順利,柳如弓一個人拜天地,一個人入洞房,乍看有些滑稽,但他嚴(yán)肅的神情,卻讓人根本笑不出來。
賓客里的氣氛也不輕松,眾人看著柳如弓禮成離場后,才松了口氣,開始舉杯慶祝。有人給林如翡敬酒,得知他林家四公子的身份后十分驚訝,說聽聞前幾日他和柳公子比劍大勝,對他十分敬仰。
林如翡沒想到這事兒竟是已經(jīng)傳出去了,只好抬杯應(yīng)酬,但他酒量不太好,很快便有些微醺,蒼白的臉頰上也浮起淡淡的紅暈。知道自己不能再喝,林如翡便借故離席了。他對柳府不太了解,便順著路一直往前,在柳府里隨便尋了個清靜的角落休息。
今日公子大婚,柳府上下自然熱鬧的很。
林如翡有些醉了,坐在石凳上閉目養(yǎng)神。
顧玄都說:“困了就回去睡吧。”
林如翡說:“今天好像沒有看見洛神。”
顧玄都說:“嗯。”
洛神是隨時可以出現(xiàn)在柳如弓的身邊的,但今日直到禮成,她都不曾出現(xiàn)片刻,林如翡心里還念著昨日發(fā)生的事,喃喃道自己不該自作主張,應(yīng)當(dāng)先問問柳如弓的意見。顧玄都見他神情低落,想了想,身形消失了片刻,再次回來時,手里已經(jīng)多了兩塊散發(fā)著涼氣的米糕,上面還淋著一層濃郁的紅糖,看起來格外誘人。林如翡接過來直接上手開啃。
米糕是糯米做的,上面還撒著一層薄薄的冰渣,吃進嘴里化解了燥郁的酒氣。林如翡吃了半塊便飽了,正瞅著剩下的半塊發(fā)愁,顧玄都卻已經(jīng)動作自然的接過去啃了起來。
林如翡怔怔的看著顧玄都,道:“你……”
顧玄都似乎沒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什么問題,道:“怎么”
林如翡沉默片刻,搖搖頭:“沒什么。”
兩人吃了冰涼的米糕,林如翡的酒也醒了一些,他回到宴席上,卻還是不見柳如弓的身影,按照正常的喜宴流程,作為新郎的柳如弓自然是要出來接待賓客的,但是這本來就是一場不同尋常的婚禮,既然看不見柳如弓的人,剩下的事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林如翡不喜歡這種場合,便隨意尋了個由頭,從柳府出去了。出去時才想起,似乎自己還沒有將請?zhí)唤o柳老爺,不過看他今日喜宴時那陰沉的表情,此時顯然不是個合適的時機。
柳府大婚,姑蘇城跟著熱鬧一天。
林如翡回到客棧倒頭就睡,直到午夜,才迷迷糊糊的醒來。他有些渴了,便迷迷糊糊的爬起來想喝些茶水。顧玄都見他這迷糊的模樣,輕笑出聲,抬手將茶杯遞了過去。
林如翡接過,幾口咽下,唇邊沾了些水漬,神色也漸漸清明,他咳嗽兩聲,道:“幾時了”
顧玄都應(yīng)聲:“剛過子時。”
林如翡嗯了聲,道:“有些熱……”他說著就扯了扯自己本就寬松的領(lǐng)口,露出一截雪白的鎖骨。顧玄都本和林如翡對視著,卻忽的不自在的移開了目光,起身走到了窗戶前,拉開了窗門。
嘎吱一聲輕響,清風(fēng)伴著月色涌入屋內(nèi),林如翡抬眸望向窗外,道:“月色真美。”
“嗯。”顧玄都輕輕應(yīng)聲。
林如翡睡了太久,便不太困,索性從床上坐起,走到窗邊,極目遠眺:“咦……他怎么在那兒……”
顧玄都說:“或許是睡不著吧。”
姑蘇城里最高的那座閣樓頂上,坐著一個本不該出現(xiàn)的人,正是今日大婚的主角,柳如弓。他依舊穿著那身華麗的喜服,頭發(fā)上束起的整齊頭冠被扯的七零八落,一頭青絲凌亂的散在肩膀上,倒是又變成了往日那不羈的模樣。他手里提著壺酒,正在大口的往嘴里灌著,仿佛不怕醉似得,片刻不見停歇。
這本該是個讓人感到悲傷的畫面,只是當(dāng)林如翡看清楚了他身后站著的人時,卻怎么都悲傷不起來了。
那是一個身長八尺的壯漢,臉頰赤紅,下巴上還生著長髯,若是他手里再提著一把大刀,林如翡估計都會覺得是關(guān)二爺再世。
起初林如翡甚至以為眼前這一幕是因為喝的太多產(chǎn)生的幻覺,他重重的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直到把眼睛揉紅了,才嘶聲對著顧玄都說:“柳如弓身后的人是誰”
顧玄都冷靜道:“從他的衣著上來看,大概是我們認識的那位。”
林如翡:“……”
大概他的表情太過崩塌,顧玄都從身后伸手蓋住了他的雙眸,他的手有些冰涼,覆在林如翡的眼上遮住了所有的光:“別看了,該睡覺了。”
林如翡沒說話,默默的把顧玄都的手從自己的眼睛上扯了下來。
那個長髯大漢一身青衣,站在柳如弓身后如同護法門神,哪里還有前幾日飄然若仙的那般風(fēng)采,此時他雙手抱胸,面色陰沉的立在柳如弓身后,讓這本該孤寂的畫面,多了種說不出來的滑稽和恐怖……
就好像再多看他幾眼,他就會提著刀來砍你似得。
林如翡最后什么話也沒說,默默的拉上了窗戶,一臉生無可戀的躺回了床上。
顧玄都哭笑不得,心想這洛神不愧是柳如弓的劍,當(dāng)真是個暴脾氣,被柳如弓說了幾句,今天就由著性子變了個長髯大漢的模樣,看上去若是可以,他估計還會背一把長刀,索性立在柳如弓身后當(dāng)個殺氣洶洶的門神。
劍靈本來就是沒有形體的,林如翡能見,也純屬意外,所以它們想要變成什么模樣,幾乎全憑本心,還好柳如弓瞧不見了。
大受打擊的林如翡后半夜都沒怎么睡,第二天早早的去柳府送了請?zhí)蟊阌终业搅绻孓o,說自己打算近幾日就離開姑蘇城。
柳如弓見他要走,勸了幾句也并未強求,只是神色之間略微有些遲疑,似乎想說些什么。
林如翡知道當(dāng)下和柳如弓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便坦然道:“柳公子可是有什么想說的話”
柳如弓遲疑片刻,低聲道:“林公子,我有個不情之請……”
林如翡說:“你先說說看”
柳如弓輕咳一聲:“不知林公子,能否畫一張洛神的畫像給我”
林如翡奇怪道:“你要這畫像做什么”
柳如弓笑道:“只是想留個念想。”他將那晚的事,全當(dāng)做了話本里的故事,不過故事久了卻容易忘,若是不留點什么,他擔(dān)心自己有一天會真的忘了,那必然會有些遺憾。
林如翡思量片刻,應(yīng)下了柳如弓的要求,說給他幾日,他便把畫像送到柳如弓面前。
柳如弓見林如翡答應(yīng)的如此爽快,也是很高興,說以后再也不會提起林如翡扒他衣裳這件事。林如翡很真誠的說提其實也沒關(guān)系,畢竟丟臉的又不是自己。柳如弓頓時無言以對,臉色鐵青。
出了柳府,林如翡順道去買了作畫的材料,打算花些日子,把洛神的模樣畫下來。
他雖然沒有習(xí)劍,但琴棋書畫樣樣拿手,丹青之作,更是為人稱道。能將洛神這樣極富特色的美人落于紙上,林如翡并不覺得麻煩。
然而當(dāng)他回到客棧,鋪好畫紙后,卻遲遲沒有下筆。
顧玄都見他愁眉緊皺的模樣,疑道:“怎么不畫”
林如翡抬頭,哭笑不得:“我一回憶洛神,腦子里浮現(xiàn)的就是那長髯大漢的模樣——”
顧玄都直接笑出了聲。
林如翡對他幸災(zāi)樂禍很不高興,嘆著氣捏著眼角,愁容滿面:“這可怎么辦啊”
顧玄都眼神一轉(zhuǎn),說:“你真想畫”
林如翡道:“都答應(yīng)了柳如弓了。”
顧玄都說:“那我來幫你吧。”他說完長袖一抖,身形驟變,竟是化作了洛神的模樣。
林如翡看愣了:“前輩……”
“叫什么前輩呢。”變成洛神模樣的顧玄都巧笑嫣兮,那神韻比真正的洛神還妖嬈了幾分,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林如翡面前把臉湊過去,“可要記住了。”
林如翡:“……”前輩你真會玩。
見林如翡這被嚇到的樣子,顧玄都大笑,隨后又變了回來,用手指點點桌上的畫紙:“可記住了”
林如翡乖乖道:“記住了。”
他提筆就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