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豐蹲在布滿青苔的石墻邊抽煙,問著立在對面的少年:“我一說見著了你班上那個眉心有小朱砂痣的同學(xué),你就過來了,怎么,同學(xué)關(guān)系很深厚”
一邊說,一邊透過漂浮的煙霧探視。
江暮行冷冷開口:“別跟我學(xué)校里的人打交道,高中只剩最后一年,我不想出什么狀況。”
陳豐有點失望地砸了砸嘴皮子。
以為這不像人的小子終于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了。
敢情只是不希望家里的一堆破事在學(xué)校傳開,影響自己學(xué)習(xí)。
想來也正常。
這小子沒情感的,五年前個子才到他胸口,又瘦又小,上幾年級來著,上初一還是小學(xué)畢業(yè)那會就被迫扛起破破爛爛的家,也沒見露出一絲脆弱彷徨的表情,很麻木。
哪可能會緊張誰。
陳豐想多了,興致就縮減了一截:“放心,你還你的錢,就沒人為難你,大家都是有日子要過的,不會沒事找事。”
“你初中高中我們都沒調(diào)查,至于你那同學(xué),我只是前幾天碰巧見到你跟他走一起,就多看了一眼,眉心有那么好看的痣,不多見的,自然就有印象了。”
江暮行的面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心思。
“今兒個也是巧,在酒店喝喜酒的時候撞上了,“陳豐半睜著小眼睛,“有錢人家的小孩啊,腳上一雙鞋好幾千,想來是不缺錢,零花都是五位數(shù)以上。”
江暮行的瞳孔微縮,放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來。
那是一個戒備的,隨時都會主動攻擊的姿勢。
陳豐被煙嗆到了,錯過了他少有的一點情緒外露:“你跟那同學(xué)把關(guān)系搞好,哪天遇上突發(fā)情況,錢交不出來了,不還能找他借”
江暮行把手放回了口袋里:“用不著。”
陳豐輕嘖,好心當(dāng)驢肝肺。
巷子里彌漫著歲月沉淀下來的濕腥氣。
陳豐對著青石板彈彈煙灰,瞟了眼已經(jīng)比他高半個頭的少年,想起來一樁樁陳年舊事。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當(dāng)年陳豐帶人上門,這小子他媽正在摔骨灰盒,扔遺像。
骨灰灑了一地。
這小子就站一邊,不哭不鬧。
是個狠角色,當(dāng)是陳豐就是那么以為的,很快也驗證了那一點。
這小子冷靜地問他們要了所有債務(wù)明細,以最快的速度賣了房子,還了第一筆債,帶他媽住進一個地下室小破屋里。
陳豐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一年冬天的事。
t市趕上了百年一見的大雪,要人命。
那一天他們再晚一點,這小子就被他媽一包老鼠藥毒死了。
未成年還在苦撐,成年人就先放棄了。
.
陳豐一伙人也是打工的,按照吩咐辦事,出了岔子大老板怪罪下來,都得玩完。
因此人是肯定不能死的,死了他們找誰還錢去
陳豐連夜把人送去醫(yī)院救了回來,這小子破天荒地叫他一聲陳哥,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有所圖,目的是想要打探賺錢的途徑。
從那之后的第二年一直到今年,這小子都是按時還錢,他們從來沒上門要過。
拿出年輕的身體,打幾份工,一分一厘地攢錢,對自己夠殘忍。
陳豐的思緒回籠,無甚意義地笑著搖搖頭。
每當(dāng)生活不順心的時候,他就想到了這小子,也總能得到大把大把的安慰。
你過得差,有人比你更差。
你兜里沒幾個錢,有人被巨額債務(wù)壓頂。
你為了家里玩命,有人為了家里不敢玩命,連頭疼腦熱都不敢有,就怕生病耽誤打工。
這一比較,充分體現(xiàn)了什么叫人各有命。
.
陳豐其實今兒來這一趟,純粹就是在酒店碰見那小孩之后的一時興起。
他掐著嘴邊的煙,瞇眼看墻邊的少年。
有一副極好的皮囊。
老天爺這是賞了一條捷徑,就擺在他面前,他卻拒絕誘|惑,始終按照自己的規(guī)劃往下走,不回頭不動搖。
內(nèi)心絕對有自己想要去擁有,去堅守的東西。
否則扛不過來,也走不下去。
陳豐始終覺得,一個人不可能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永遠生存下去。
一定有光在指引。
就是不知道這小子的光是什么。
“說真的,江小子,我挺佩服你,要擱我,早就用死解脫了。”
陳豐唏噓,“好死不如賴活著,這道理誰都懂,但是有些事攤上了,活著比死了要痛苦太多,生不如死。”
“所以前兩年我們大家伙才會輪流監(jiān)視你跟你媽,怕你們自殺。”
江暮行的呼吸平穩(wěn),神情紋絲不動,瞧不出丁點裂痕,仿佛置身事外。
陳豐蹲著對他笑笑,不像是討債的跟欠債的,倒像是苦逼無望長輩對出色晚輩的期盼。
“你小子沉得住氣,早晚會有把錢還清,好好過日子的時候。”
江暮行喉嚨澀疼,他拿出小半盒含片,丟一粒進嘴里:“錢我會準(zhǔn)時打過去,不要再去接觸我的同學(xué),我的私事。”
警告的意味明顯。
“都說了只是巧……”陳豐在他投過的目光里感覺到一絲涼意,收了打哈哈的樣子,“好,不接觸,我會交代下去的,保證讓你安穩(wěn)上名牌大學(xué)。”
“江小子,等你去大學(xué)鍍金,搞個創(chuàng)業(yè)什么的,錢早點還上,皆大歡喜。”
江暮行沉默著吃含片。
上面有細細長長的天光灑進巷子里,墻角的小黑蟲爬啊爬。
陳豐腳一碰,小黑蟲瞬間自保地縮成了一團,殼很堅硬,他突然問:“江小子,我很好奇,這幾年你崩潰過嗎”
江暮行的面色一片漠然。
陳豐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足為奇,這么大點年紀(jì)就有氣場了,為人沉重,心思深,看不透。
不能與之為敵。
陳豐把煙頭g地上,慢吞吞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走吧,江小子,陪我喝兩杯去。”
江暮行眼皮沒抬:“不了,我打工,沒時間。”
兩秒后,江暮行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一下,是一條信息。
-班長,你昨晚說今天白天在南山咖啡館打工,我現(xiàn)在就在附近的時融廣場,可以過去找你嗎
接著又是一條。
-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江暮行沒什么猶豫地敲手機,回了幾個字。
-可以,不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