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了牛皮固定帳篷的精致金頂, 從最高處往下灑落一片金輝,程少宮頂著一對烏黑的眼圈走入大帳,看見一對神采奕奕的可心人兒正坐在烏匣銀鏡前有說有笑。
一夜好眠, 胞妹固然精神抖擻,霍不疑鬢邊的銀絲似乎也少了許多, 仿佛久旱逢甘霖,枯木回春。
烏木鏡匣邊上放著一束不知哪里采來的新鮮野花, 淺緋, 杏黃, 粉白,菡萏紫小小的花朵散落在簡易的案幾上和少女烏黑的發(fā)髻上。
熱水捂熱了青年將軍的肌膚, 少女手持一柄鋒利的小銀刀,細心為他剃去剛冒出來的胡茬。一罐泛著清新藥草香氣的油膏被打開,少女柔嫩的手指順著男人白皙的面頰緩緩撫下, 至優(yōu)美的頜骨, 再到清晰的喉結(jié)
程少宮看的眼皮直跳好好的正經(jīng)事怎么被這兩人做起來顯得這么不正經(jīng)呢
程始程止夫婦如此這般時,他看著很尋常,此刻見此情形,卻是身上一片肉麻。他摸摸自己粗拉拉的下巴,一股無名火冒起,自己在帳門口站了這會兒, 那兩人忙著你儂我儂,硬是沒看見
聽到一聲重重的咳嗽,霍程二人才看見沉著臉站在門邊的程少宮。
少商趕緊收回雙手, 紅著臉喚了聲三兄,然后裝模作樣的收拾案幾上的銀刀鏡匣,霍不疑朗然而笑“少宮來了,快進來坐我去去就來。”后面半句是對少商說的,然后他起身與少宮擦身而過,走出大帳。
程少宮坐到胞妹身旁,壓低聲音“你們昨夜沒亂來吧。”
“三兄莫要胡說,我與霍大人都是守禮自重之人”少商努力擺出端莊面孔。
程少宮一肚子槽口“哼,守禮,周公之禮也是禮啊。”
少商板臉“三兄有膽量就把這話跟他說上一遍,我也敬佩三兄是條好漢”
程少宮盯著胞妹的臉“若是平常,你一定會光棍的認了,然后說三兄既知周公之禮也是禮,還問這許多作甚。”
少商哎呀一聲坐到胡凳上“實話告訴三兄,我昨日天未黑睡去,睜開眼睛已是天亮了,我能做作甚啊我。霍大人他也無事可做啊不信三兄看,昨夜他是睡在那邊的”
順著女孩的手指,程少宮看見大帳另一邊簡單搭好的床架上果然有輾轉(zhuǎn)躺伏的痕跡,他方才放下些心,不過聽到胞妹的口氣中居然有幾分遺憾的意味,不免又是火大,正欲開口,霍不疑已去而復(fù)返,后面跟著四五名提著食籠的親兵。
親兵們手腳麻利,不一刻在案幾上鋪整好大盤小碟外加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粟米粥,隨即躬身退下。
程少宮更是不悅像霍不疑這樣的高級將領(lǐng),營帳內(nèi)外總有幾名心腹親兵服侍戒備的,然而適才霍不疑需要走出帳外才能喚到人,分明是早早將人遣開幾步,不許他們貼著帳篷侍立。至于原因為何,大家心知肚明,就別問了。
“你們兄妹在議論什么呢。”霍不疑親手盛了一碗粟米粥給少商,第二碗給自己,然后將長勺遞給程少宮。
少宮不用這么明顯吧。
少商干笑道“呵呵,無甚,無甚,就是問三兄怎么神色疲倦,莫不是昨夜沒睡好。”
少宮提著長勺,橫了她一眼。
霍不疑夾起一枚焦香四溢的醬肉胡餅給少商,笑道“三公子昨夜不是沒睡好,是一夜沒睡吧。”
少宮舀粥的動作一頓,少商驚訝,忙問為甚。程少宮悶聲答道“我昨夜去追擊駱濟通一行人了。”
“原來三兄已經(jīng)問出來了哎呀,阿父說過夜間行軍最是兇險,三兄怎可輕易涉險堆了,是哪個招供的啊。”少商先問昨日友誼賽的結(jié)果。
少宮郁郁道“兩個都招供了,說的還是同一處地方。我想事不宜遲,便連夜追了過去。”
少商對駱家府兵這么不堅定有幾分失望“那三兄捉到人了么”其實看程少宮臉色,她就知道昨夜他恐怕是撲空了。
果然程少宮搖搖頭“我趕到時,已是人去樓空。”
少商輕嘆一聲,可惜道“駱濟通人倒機警,就是拎不清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唉,算了,回頭咱們?nèi)フ荫樇宜阗~駱濟通能使喚出幾百號壯丁攔路截殺,他家別想脫了干系”
霍不疑道“駱濟通也非全無算計,她此時來截殺你,一是蜀郡數(shù)縣復(fù)叛”
程氏兄妹齊齊啊了一聲。
“二是駱賓墜馬昏迷,至今未醒。昨日那些駱家府兵多是隨駱濟通遠走西北的陪嫁,家主昏迷不醒,自然就聽駱濟通號令了。”霍不疑補完。
“駱校尉墜馬了莫不是駱娘子動的手哎呀呀,這女子好狠的心,那可是她親父啊”程少宮咂舌不已。
“蜀郡怎么又叛了去年剛收復(fù)的啊。”少商對駱濟通的心狠手辣已不稀奇。
霍不疑答道“這有甚奇。蜀地割據(jù)十余年,豪強世族們錢糧兵馬充足,兼之人心各異,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鎮(zhèn)守蜀郡的史新經(jīng)不住有心人以權(quán)勢財帛相誘,便興兵造反,自稱大司馬,四處攻殺,周圍數(shù)縣不軌之徒看朝廷此刻忙著平定度田叛亂,紛紛響應(yīng)”
“說到底,還是陛下收復(fù)蜀地太快了,打個十年八年,弄它個民怨遍地,無家不傷,到時人心思歸,就不會這么多事了。”少商下結(jié)論。
霍不疑失笑。
程少宮吐槽道“你這說的什么話,刀兵之事自然愈快愈好,拖長了不但生靈涂炭,朝廷的錢糧也費啊虞侯不是正籌措著將雁門上谷等郡的官吏百姓遷徙數(shù)萬,安置到居庸關(guān)和常山關(guān)以東去。阿父說,大約明后年朝廷定要北擊匈奴了,這又是一大筆錢糧人馬啊”
少商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一說嘛。唉,哪兒哪兒都要錢糧人馬啊,我說怎么梁州牧這么缺人手,能讓駱濟通混入豫州,還滿地亂跑,估計他調(diào)撥了不少豫州人馬去司隸了吧。”想想皇老伯也是不容易。
思緒回來,她又道,“不過,不論那駱校尉是真?zhèn)賯傩諢o辜慘死,這筆賬可不能輕饒了,不管他們駱家有多少了不起的姻親”
霍不疑輕哂一聲“將家族榮辱寄于婚姻之上,本就是舍本逐末。駱賓心慈手軟,縱容惡女,更難成大器。”
少商聽的眉開眼笑,高聲稱贊。
“誒,恐怕那駱校尉并非心慈手軟。”程少宮看到兩人目光射來,忙道,“這事可能你們不知道,我聽幾位同窗說起過,駱娘子不論相貌才學(xué)還是名聲,都是駱家女兒中的翹楚。自從霍侯放出兩不相干的風(fēng)聲,有好些不明緣由的人家欲往求娶。”
少商酸溜溜道“看不出駱濟通這么有人緣,前腳剛被你回絕,后面求親的就源源不絕。”
霍不疑斜乜一眼“你也不遑多讓。”
程少宮調(diào)笑道“若是別家女子被悔婚,人們興許有些不好的猜測。可是霍大人”他戲謔的看向同桌兩人,“滿都城都知道錯不在駱氏,是你們二人這么多年來牽扯不清的緣故我猜,駱校尉定是舍不得失去一門好親,才縱容駱娘子的吧。”
少商看了霍不疑一眼,嘟囔道“總之都是你不好。”
霍不疑有心柔聲細語的說兩句好話,奈何有第三人在旁,只能輕咳一聲“事已至此,接下來你們有何打算”
少商道“自然是接著去宣娘娘的家鄉(xiāng),了卻她的遺愿啊。”
“駱家的俘獲可交由安國郡的援軍帶回去,讓太守著人押解回司隸,可你家這些傷兵該如何處置莫非你打算也送去安國郡我看有些只是輕傷,只需稍稍休養(yǎng)即可。”
少商大大的眼睛撲閃撲閃的“回去再回來,也太麻煩了,還是往前走下去的好。”
霍不疑皺眉道“不說傷兵,大戰(zhàn)過后你的人馬總需休整,繼續(xù)趕路不甚妥當(dāng)。”
“不是的”少商的神色忽而忸怩起來,“我們繼續(xù)往南走,也就兩天不到的腳程,官道以西便是,咳咳,便是姚縣,是是阿垚的任所。”
一陣涼颼颼的氣息掠過,帳內(nèi)莫名寒氣彌漫,鴉雀無聲;程少宮捧著一張蔥油烘餅?zāi)耐碎_案幾一些。
“姚縣。”霍不疑淡淡一笑,“我都忘了那里是樓垚的縣城了。”
程少宮將臉躲在烘餅后面,暗自腹誹你怎么會忘記,你是根本不注意了吧,反正樓垚已經(jīng)兵敗如山倒,你就當(dāng)人家不存在了
“這是你原先的打算”霍不疑神情漠然,“完成宣娘娘的意愿,順帶去看看樓垚”
“不不不”少商連聲道,“事情總有輕重緩急,我原先打算先了卻娘娘的遺愿,回程途中去再去看阿再去看樓垚的”
程少宮暗切一聲這差別很大么,你還不如不說。
霍不疑瞇起長目,一掌在案幾上緩緩捏起“嗯,等無事一身輕了再去看樓垚,以便好好的敘舊,你倒是用心良苦。”
“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只當(dāng)阿垚是經(jīng)年老友啊”少商叫苦連天,“這么多年了,不知他與何昭君過的如何。多年未見的老友,去看看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