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懷章出殿,徑直朝宸宮而去。
他心中激動,有喜事要與人分享。他腦海中浮現(xiàn)的第一人,是楊阿瑯。
“阿姊!”懷章幾乎是蹦跳著撲到楊阿瑯面前,不等他站定,楊阿瑯撫過他鬢角,為他擦拭汗珠“圣旨未下,莫要宣之于口。”
懷章笑意頓住“阿姊?”
“你意欲為何,我早就知道的。”楊阿瑯溫柔低語,“你放心,我并不介意。我是你阿姊,我理應(yīng)愛護你。”
懷章死死地瞪著她,牙齒緊繃打顫,巨大的羞恥鋪天蓋地淹來,只停留半瞬,他猛地往外跑。風(fēng)呼呼從他鼻間耳喉灌進去,他將自己跑成了一只跳梁小丑。
立儲君的圣命昭告天下后,國本已定,東宮新君成了萬眾矚目的存在。
懷章端坐東宮,無數(shù)人向他道賀。他等了一日又一日,東宮的客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卻沒有他想要的那個。
貴妃喜不自勝“終是守得云開見月明,這下好了,以后我們母子倆不用再受氣,懷章,以后你也不必再費盡心思討好宸宮里那個東西。”
懷章摔了硯臺,頭也不回往外跑。
貴妃追出去“懷章!懷章你去哪!”
懷章踹開屋門,身后宸宮的宮人匍匐跪地懇求他不要進屋,懷章狠狠摔了門,命令誰都不許靠近。
他一步步朝里而去,終是停在簾前,打碎了所有的虛偽與自尊,紅著眼聲音氣出顫音“楊阿瑯,你為何不來賀我!”
簾后幾聲虛弱的咳聲,少女氣若游絲“懷章……懷章是你嗎?”
懷章身形一僵,緩緩撩開簾帷,看清榻上人的光景,如鯁在喉,胸中鉆心疼痛。
回過神時,懷章已坐在榻前,懷中抱一人,那人撫著他的眼角,細聲哄道“懷章……莫……莫哭,阿姊無事,養(yǎng)幾天便會好。”
懷章狠狠埋下去,就著她的脖頸將淚擦盡,再抬頭時,他已成了不茍言笑的儲君“為何無人告知我?”
“是我……我不讓他們告訴你。”楊阿瑯艱難地從他懷中爬起,推開他“懷章,如今你是儲君,身份不同往日,需得愛惜自己,莫要沾了病氣,快些走吧。”
懷章冷冷地看著她躺回枕邊。他突然站起,脫掉外袍,一件件衣裳褪下,只著單衣,貼著冰冷堅硬的地磚,直直地躺在那。
楊阿瑯嚇住,“懷章,你作甚,快起來!”
懷章面無神情“你不是怕我沾了病氣嗎?若我自己凍病,也就不算沾了你的病氣。”
楊阿瑯咳著從榻上撐起,又氣又急“你……你……”
“我怎樣!”懷章大聲問。
楊阿瑯咳得說不出話。
懷章替她答“我兩面三刀,我虛偽心機,我自私無度,我和他們都一樣,都是唯利是從的小人,對不對!楊阿瑯!”
楊阿瑯氣得雙肩顫抖,瞪他半天,紅了眼“不許……不許你喚我楊阿瑯。”
懷章坐起,與楊阿瑯四目相對,他呼氣顫顫“我不喚你楊阿瑯喚什么?”
楊阿瑯小聲道“你該喚我阿姊。”
懷章往前一挪,伸手一拽,將人連被拽到地上。他力氣大得很,無賴至極將她裹在被里抱在懷中,她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動彈不得,只能咳著訓(xùn)他。
“懷章,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怎能做出如此舉動!”
懷章下巴抵著她亂晃的腦袋,深深嘆了句“原來你也知道,我已不是小孩子。”
楊阿瑯的咳嗽聲更為嚴重,但她已不再盼他自省。她勸他穿衣“懷章,先將衣服穿好,若是著涼……”
懷章奪聲問“若是著涼又如何?你還會心疼?你還會喂我吃藥?”
楊阿瑯一聲喟嘆鉆進懷章耳中,他清楚地聽見她如羽毛般輕細的聲音說“為何不會?”
懷章繃緊的心弦忽地一松。
他垂下腦袋,兩字懸在舌尖斟酌,幾不可聞“阿姊。”
楊阿瑯燦然一笑“嗯。”
他急急忙忙將她放回榻上,掖好被角,又急急忙忙穿好衣裳,重新坐回榻前,他不敢抬頭看她,雙手放在膝上,像做錯事的小孩。
楊阿瑯將腦袋靠過去,他手臂有些抖,穩(wěn)穩(wěn)托住她。
“高興嗎?”她認真問他。
懷章坦誠道“高興。”
“我就知道你會高興。”她笑著閉上眼,枕著他的手臂,“懷章,你會是個好太子。”
懷章吹開她額前的碎發(fā),怔怔盯著少女清秀的眉眼,“你說我好,我便好。”
楊阿瑯輕笑“難道我說你不好,你就不好了?”
懷章熟稔地說著從前的話“阿姊說什么,我就聽什么……”
“懷章,你已是太子。”她止住他,“從今往后,你不必。”
不必什么,無需再提。
她鼓起勇氣睜開眼望,怕看到他涼薄嗤笑的神情,迅速一眼,立刻閉上。深宮寂冷,沒了母親,一切皆是霧里花水中月。他喚了她幾年阿姊,給了她幾年陪伴,已是足夠。
凡事皆有代價,母親教過她,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對誰好,親情也好,愛情也好,友情也好,世上的情皆是如此。
所以她不怨。
這一眼,楊阿瑯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嘲諷冷意。
“懷章,你生氣了?”楊阿瑯重新睜眼,盯著懷章,有些不知所措“你氣我沒有去賀你嗎?”
懷章不言語。
楊阿瑯小聲解釋“之前我是要去賀你的,可我不敢……不敢去,后來,后來就病了,想去也去不了。”
懷章聲音沙啞,緩聲問“為何之前不敢來賀?”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這下輪到楊阿瑯生氣了“你怎會不知道!”
懷章低得更近,幾乎是貼著她的額心,他幽幽地將她藏在心中的恐懼說出“你怕我再也不會喚你阿姊了。”
“你已是儲君。”
“可我還是你的懷章。”懷章悄悄勾起少女一縷黑發(fā),“以后我仍會喚你阿姊,只要你想聽,我便一聲聲喚下去。”
楊阿瑯歡喜“懷章,你是真心的?”她隨即蔫下去,細聲提醒“可我已沒有什么能為你做的了。”
這一刻,懷章恨極了自己。
他的心徹底被攪壞,可他面上仍是不動聲色,“是,我是真心的。”
楊阿瑯高興將他抱住“那你會永遠當(dāng)我是阿姊嗎?”
懷章想說不會。
他若下定決心,她便不能永遠是他的阿姊。這個身份,遲早要換成另一個身份。
可此刻為了哄她開心,懷章義不容辭答道“你永遠都是我的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