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回大地。
臨安信安公的府邸忙作一團。
鄭府二房的小女兒,要從宮里回來探親了。
她的舅舅楊帝甚至重視她,今年剛封了郡主,回府所用之物,皆以公主之制備下,禮數(shù)之外,派一支精練羽林軍沿途護送,又命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捧親恩圣旨隨行。
半大的孩童,出宮之事,竟比后妃省親還要氣派。
鄭府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踴躍,自數(shù)年前長公主嫁于二老爺之后,府里很久沒有這般大動干戈了。鄭大老爺與鄭三老爺商量,在府后邊營建一處新園子,專為迎接所用,早年前便開始著手,一半翻建,一半新造,內(nèi)里古木繁花,景象萬千。
探親隊伍,浩浩蕩蕩,一路自汴梁往南,皆配千里馬,數(shù)日功夫,已近臨安。
三月十五,先行太監(jiān)各處通知,兵馬司清道,鄭氏合族相迎,眾人皆翹首以盼。等了多時,眼見吉時將至,郡主之儀未見分曉,太監(jiān)來報,命各處照常“接駕”圣旨。
旨意并未其他,圣上寒暄問候之語而已。
鄭家人多時不見郡主,已有狐疑,鄭家長房大老爺襲爵,凡大事該由他出面,不等相問,隨行大太監(jiān)便道:“郡主忽染風(fēng)寒,不宜受禮,若無郡主口諭,切莫驚擾郡主尊駕。”
眾人領(lǐng)命。
宮人擁著郡主直接入了園子,不許任何人往里頭探望,一待便是半月。
鄭家人準備了大半年的功夫,驀地一下子撲空了,各人各有各的郁悶。
眾宮人回宮時,鄭大老爺憋不住,私底下尋了個小太監(jiān)悄悄問:“郡主怎地忽染風(fēng)寒,可是水土不服之癥如今病情可好些了”
這位小太監(jiān)曾與鄭大老爺有過往來,湊近道:“大郎有心了。”后半句淺了聲,幾近挨到鄭大老爺耳根前,小心翼翼道:“實不相瞞,郡主頑劣,不愿回府,路上假戲真做落了水,這才染了風(fēng)寒,如今病情早已好轉(zhuǎn),大郎何等尊貴人,切莫往小孩子跟前討沒趣,能避則避。”
鄭大老爺蹙眉,雖心中早有猜想,但聽到“不愿回府”四字時,仍免不了心中郁結(jié),沉思半秒,勉強笑道:“郡主自小養(yǎng)在圣人身邊,自是端厚有禮,只因年齡小,耍些小孩子脾性,她雖為郡主,仍舊是我們鄭氏之女,做長輩的自會遷就包容,何來躲避一說。”
小太監(jiān)嘆口氣,“大郎仁厚,卻也未曾受得住這娃娃,自她在宮中這些年,圣上極度寵愛,寵出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王老子脾性,她年齡小,又生得那般可憐見的模樣,但凡做錯事,無人敢罰,眾人皆依她。”
鄭大老爺越聽心越沉,迎個小祖宗回來,誰家能高興無奈問道,“圣上既如此疼她,為何放她出宮探親,何時再接回去”
小太監(jiān)道:“小郡主雖得圣上恩寵,卻并不得太后圣心,前陣子惹出一件禍事來,雖不要緊,然太后氣極,借著這個由頭打發(fā)她出發(fā),只怕一時半會接不回去。雖是如此,大郎仍要好生恩待,待太后氣消,圣上仍要接她回宮。”
鄭大老爺心中有了定奪,著人打發(fā)一百銀子給小太監(jiān),吩咐人將府中迎接所用物什一一撤下,人前再不提郡主回府探親一事。
鄭家人郁悶,傳說中不好惹的小祖宗鄭令窈也覺得郁悶。
她一覺醒來,怎么就活成八歲女童了呢
鄭令窈嘆一口氣,不經(jīng)意又想起前世枉死的事情,越想越覺得氣悶――眼見著就要成功擺脫困境,重新步入錦繡人生,竟那么被人輕易給害死了。
哎,就只差那么一點點。
屋內(nèi)響起輕軟腳步聲,是大宮女鬢鴉挑了大紅撒花軟簾端水進來。
鄭令窈側(cè)枕右臂,尚處在郁悶中沒有緩過勁,不想理人。
“郡主,梳洗后用過早膳再睡罷。”
鄭令窈從錦被中伸出手,小小一對白藕般的手,毫無芳華少女的纖細,抬頭往外一瞧,望見婢子懷中捧著的銅鏡,倒映出她現(xiàn)在的模樣。
看慣了自己嬌媚風(fēng)流模樣,乍一見如今這般女童憨態(tài),竟似見了生人一樣。
鄭令窈抱著寶石鏡子瞧了足足瞧了半個時辰,而后嘆幸,虧得托在自個身上,換了別人的身子給她,她寧愿不要這巧宗。
鬢鴉伺候她更衣梳洗,端了冰糖燕窩粥奉上,鄭令窈并不想吃,命人搬了灰鼠椅,坐在花蔭下看風(fēng)景。
萬物回春的鮮翠欲滴一層層往外蔓延,春日陽光籠罩而下,風(fēng)搖搖地透過樹縫吹進來,吹不動這一壁綠翡翠。
素白圍墻俏竹影,綠蠟芭蕉瘦梨花。
碧紗館見證了她半世的光陰,她從未想到,自己竟會如此懷念這里。
這會子鄭令窈徹底清明了,回頭問鬢鴉,“怎么不見有人來找我,老太太和大奶奶哪去了”
鬢鴉疑神,嘴里慢吞吞道:“郡主在病中曾吩咐,不想見鄭家人,府里的人進不來園子,老太太和大奶奶并不在這的。”
鄭令窈一懵,提裙往外走。
掐指算來,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才在園子里躺了半月而已。
一路心急如焚,想要早些見到祖母,風(fēng)簌簌拂面,走著走著眼淚便出來了。
如此這般直奔親人,她忽地記起當(dāng)初自己離開皇宮的時候,也是這樣一邊走一邊哽咽,到最后泣不成聲,鼻涕眼淚哭了舅舅一身龍袍。
她在皇宮享盡榮華富貴,自然不肯回鄭家。她的母親為長公主,父親官居高位,她一出生便被封為縣主,與鄭家其他哥兒姐兒自是不同.雖父母早亡,然皇帝舅舅百般疼愛,人人艷羨。
那時年幼,不知命運荊棘,總想著她的皇帝舅舅會來接她,卻不想,直到死,她也不曾回到金瓦紅墻砌的宮殿,那個疼她愛她如命的昏君舅舅,也再也沒有實現(xiàn)他的承諾。
鄭令窈下了轎便往老夫人的院子去,腳步急急,氣息喘喘,不等大丫頭通報,便自己掀了堂屋門簾進去。
鄭老夫人屋里,大奶奶王氏和三奶奶寧氏正在說話,令窈驀地一闖,眾人皆愣眼瞧她。
白白嫩嫩的一個奶丫頭,身形瘦長,臉小小一碗,粉腮杏眼,嬌憨可人,直接便往暖閣頭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