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嬸不吭聲, 只是于晨光里望著謂楓,看著謂楓面色平靜, 三年前初回兩別山時刻骨的恨意好像也消散在歲月間, 她此刻眉眼間一派溫柔。
“功夫沒問題么”
“已經(jīng)將您的修為消化了十之有六。”
三嬸點點頭, 頗為滿意。
“劍法呢”
“可以御劍, 也有劍氣。”
三嬸看著面前站的的謂楓,發(fā)覺她閉關(guān)的這兩年里,眼神變了不少。
如今的謂楓依舊溫和帶笑,眼底卻沒了浮氣, 只留隱忍的堅毅。
長大了,三嬸心想。
“此番下山, 如若找不到你師傅,便不用找了。她是她, 你是你。”
“我那時告訴你她回來過也是這樣心思, 你師傅她……本事通天,天下間誰人能奈何地了她你一自個兒的一生,要有你自己的活法。”
謂楓不知道有沒有聽進三嬸的話, 只是一笑置之:“謝謝三嬸。”
“走吧, 留不住你了。”
謂楓洗了個澡,從山上折下一柄樹枝,下山了。
滄州臨近江南道, 謂楓一路往南,穿過皇都,穿過天塹陵州, 渡過長江,到達陵州。
陵州是涼國最大的州城,人來人往,車馬川流不息,謂楓收了收急切的心,住進了陵州一間客棧,準備修養(yǎng)幾天,調(diào)整身心。
做一件大事以前,她必定好好準備,不能潦草。
陵州城內(nèi)繁華與皇都不分上下,樓宇林立,謂楓四處閑逛,一會兒在路邊攤上喝一碗湯,一會兒又去買一身飄帶衣裳,做什么都慢悠悠的。
這會兒她正在一個茶館里,喝著一杯菊花茶,跟老板娘說這話。
茶館都是些江湖客,說話粗獷,老板娘有些害怕,謂楓便特意留了久一點,老板娘見她是唯一女客,便不斷給她杯中續(xù)上菊花茶。
茶水上座,江湖客們開始閑談。
“聽說了嗎絕宮那個大宮主上月突然出現(xiàn)在蒼山給蒼山派掌門拜壽,蒼山派掌門想與這宮主手談一局,被拒絕后惱羞成怒,又要與單云流比武,單云流給足了他面子,讓了他三招,他還不依不饒,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第四招的時候,單云流輕輕推了他一下,他便已經(jīng)重傷,動彈不得。”
謂楓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武功到底到了什么地步,聽到有人說這種事,便稍微用心聽了起來。
“此話當真一直傳言單宮主武功高深莫測,不知道長得怎么樣。”
“嘖,別想了,據(jù)說有兄弟遠遠見過單云流一眼,結(jié)果人家戴著銀絲面具。”
“這幾年單云流出來走動的次數(shù)大大減少,不會出什么亂子了吧”
“……能出什么亂子,這一天天穩(wěn)如泰山的。”
幾人的談話接下來便回到了東拉西扯的聊天,謂楓看著又欲往她杯中添茶的老板娘,用手遮住杯口,抬頭盯著年輕老板娘。
“真的喝不下了哦。”老板娘忽地對上謂楓一雙春雨眼眸,
面上染上薄紅。
謂楓站起身,付了兩顆碎銀。
“多了。”老板娘說出這話時,謂楓已一晃到了幾丈外。
老板娘再一眨眼,謂楓身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天色已晚。
謂楓開始趕路。
她時而出現(xiàn)在人群中,時而掠上房頂,上一息還在漫步,下一刻就已經(jīng)出了城門。
自從堪破輕功境界以后,她去哪里都如入無人之境。
第二天上午,謂楓進了滄州城,晨時水汽濕了她的衣衫,城中人也多了起來,她便沒有再使用輕功。
謂楓慢慢走著,打量這坐三年不見的城。
這正是一年春季,已經(jīng)快要到清明。
滄州滿城煙酒,墻邊常常堆著一團一團的柳絮,風吹時,把她弄的咳嗽了兩聲。街上有幼童玩著紙鳶,飛著飛著紙鳶便架到了高高的樹枝上,孩童正要大聲哭泣,一轉(zhuǎn)眼便看見一個漂亮姐姐站在他面前,把紙鳶遞給他。
謂楓不想多事,無視了身后男童吃驚的眼神,沿著街道慢慢地走,熟悉的感覺才在她心里騰升而起。
滄州不少店鋪改頭換了面,但更多的地方,跟她的記憶里一樣。
又走了一會兒,她看見往年跟向梨一起吃過的路邊小攤支在了不起眼的一處墻下,便走過去坐下來,隨便要了碗湯面。
“姑娘,有些年沒來了。”
攤主是上了年紀的婦女,三年不見也看不出什么明顯的衰老,無非就是更老了而已。
謂楓懷著酸澀心思在此坐下,沒想到攤主還能認出她來。
“您記得我”
她笑意盈盈,并不急著動筷子。
“當然,老身一輩子也沒見過幾個姑娘這般出彩的人物,怎么,這番來就您一個,不帶您身邊那位姑娘了”
謂楓身子放松下來,支起手,從筷筒里挑了一雙筷子,隨口敷衍道:“她回她老家那邊去了,沒空跟來。”
她實在是沒心思吃飯,便把筷子放下。
“大嬸,給我點酒喝,有么”
秦昆是滄州刺史,跟當場政親王徐政的第一任王妃是親兄妹,因此官運亨通,背靠大樹,在滄州只手遮天。
秦長海也是滄州一等一的紈绔,這些年越發(fā)飛揚跋扈,出行排場很大,進了店里從不付錢,若有哪家未的姑娘被其看上,也少不了一番挑戰(zhàn)。
秦長海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卻在下巴處有一道兩寸長的猙獰傷疤。從前有個游學士子,在街上正撞上耀武揚威的秦長海,由于不懂事,便盯著他的臉看,后來,士子便被他挖了眼睛,再不能讀圣賢書。
有傳言說,他臉上那道疤是當年有名的采花賊祁笑親手劃的。
這些年百姓被他欺負的束手無策,大家就一并念叨起那名采花賊來,恨不得當時祁笑在他臉上的拉的口子再長一點。
謂楓第一次聽到這話時哭笑不得,只嘆道人們忘性真大,當年罵采花賊時候的誅心話都不記得了,只盼著采花賊能回來以惡制惡,替他們出氣。
兩個人明明做著同樣的事,只是一個神出鬼沒,一個耀武揚威,在一般人眼里,就是后者更令人可恨了。
謂楓住在一家僻靜客棧里,閉目養(yǎng)神,不住調(diào)息,再次睜眼,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了。
她從包袱里取出從兩別山上帶下來的易容膏,一張輕薄膠制人皮蓋在臉上,束了胸,換上前日里買的青色衣衫,輕薄飄帶無風自動。
不一會兒,一個陰柔男子就出現(xiàn)在銅鏡中。
王婉是滄州富商千金,年前嫁入秦府,做了秦長海的正室,她年紀輕輕,還是大小姐性子,成天四處轉(zhuǎn)悠,把秦府上上下下玩兒了個膩之后,就每天跑到城中聽戲玩耍,早出晚歸。
這天晚上,她攜帶家仆將一家胭脂鋪面半數(shù)胭脂掃蕩一空,心滿意得地上了馬車。
仆人在車外趕馬,她準備在鋪著厚毯的沙發(fā)里好好睡一覺。
王婉鉆進馬車,放下車簾,伸了個懶腰,正準備躺下,徒然看見車內(nèi)坐著的人。
唇紅齒白,輪廓陰柔。
這人竟然還沖她禮貌地笑了笑。
王婉驚怒至極,漲紅了臉,轉(zhuǎn)身就要逃出馬車,卻被來人一把抓住手腕,輕輕一點,她便啞著嗓子,再也說不出話。
“聽話,知不知道”
王婉著身子,點了點頭。
喉嚨上的力道這才一松。
“你是秦長海的夫人”
車內(nèi)空間閉塞,與陌生男子同處一室,王婉扭捏不安。
“是,公子……”
王婉兩手不住摩擦,做著最壞的打算。
謂楓一眼看破了她的小心思,開口道:“放心,你姿色一般,我對你并無興趣,我來,是想讓你畫一畫秦府的地圖,畫好了,就放你走。”
王婉張了張嘴,謂楓已經(jīng)端出筆墨,擺在她面前。
“王員外年歲已高,卻還喜歡去秦樓楚館,今日我在紅樓看見他了,你最好不要起什么小心思。”
王婉心里反抗的念頭徹底絕了。
不到半個時辰,王婉總算將簡略的地圖畫完。
謂楓拿起墨痕初干的紙,吹了吹,收進懷中。
“多謝秦夫人。這次讓秦夫人幫忙實屬無奈,如果日后有機會,我會幫你的忙。”
謂楓彬彬有禮,終于抬頭準備正眼看看這位秦夫人,猝不及防對上對方呆愣愣看著自己的眼神。
謂楓和善笑道,“告辭,秦夫人。”
她起身出了馬車外,王婉呆愣片刻,跟著起身飛快撩開車簾。
“夫人何事”
車夫顯然不知車中發(fā)生了何事,連那個人離去也不知道。
會是誰呢
一夜時光,日子距離清明節(jié)又近了幾分。滄州也有清明節(jié)祭拜祖先家人的規(guī)矩,這些天里,買紙扎祭品的攤位小店相當紅火。
謂楓趁著天早,慢悠悠晃出客棧。
她此刻是大大方方祁笑的相貌和打扮,不用遮掩,也鮮少有人能認出是她。
認出又怎樣,她也不是從前的她了。
滿街小攤,她徑直朝一個無人問津的小推車攤販走去。
“您要哪些”
小攤主好言問道。
謂楓掂了幾下黃紙,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了解這些:“勞煩你幫我準備一些給家中父母,還有……亡妻。”
小販了然,似乎生離死別這些事他也已見多,遂低頭熟練地為謂楓挑揀。
不一會兒,一袋紙扎祭品就準備好了。
謂楓抬頭看了一眼小攤邊的梨樹。
城春草木深啊。
她沒有太多時間,折返回住處放下祭品,就去了滄州城東邊的刺史府。
本來以她的本事,慢慢把府中地形摸透徹也不是什么難事,只是現(xiàn)下距離清明節(jié)已經(jīng)越來越近,她沒有過多的時間去一探府中究竟了。
刺史府中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后院里還有一片湖。
謂楓按照地圖走了近四分之一刺史府,發(fā)現(xiàn)與王婉所畫圖紙并無二致,也就放下心來。
至于在別的隱秘處、暗處給她下絆子,以王婉的年紀,她不會想到。
她慢悠悠飄蕩著,在腦中制定無數(shù)條逃生路線,忽然走到一處湖中亭時,看到了里面坐著喂魚的王婉。
王婉年紀應(yīng)不及二十,想必剛一成年,父母便將她嫁進了秦府。
謂楓本來只是路過,無意冒犯,突然想起,向梨遇見她時,應(yīng)該也是這般不諳世事的年紀。
亭子忽然多了個不速之客。
“先前承秦夫人的情,特來道謝。”
王婉被嚇得身軀一震,手中魚餌進數(shù)落入湖中,引來無數(shù)魚群蜂擁而至。
“你……”王婉看到是她,眼里一亮,旋即想起了自己的失態(tài),住了嘴。
“有幾件事想問問你。”
謂楓在她身旁坐下。
“請問,想必我也沒有辦法拒絕你。”
謂楓有些不耐煩,對于王婉跟她的貧嘴,她并不喜歡,于是開門見山。
“我是你相公的故人,三年前我見他時,他身邊有一個絕美的富貴女子,說是他的妻子,怎么現(xiàn)在你又成了秦長海的正妻呢”
王婉眼珠轉(zhuǎn)了兩下,換了個姿勢,開口說道:
“你說的想必是秦桃郡主吧她呀是秦長海的表姐,秦長海愛慕他的表姐,秦桃郡主卻根本不把他當回事,自從兩年前秦桃郡主因事回了陵州,就再沒回過滄州。秦長海這才娶了我。”
王婉絲毫不介意說起丈夫的心上人,自己的情敵:
“我未過門時曾見過秦桃郡主一面,真是一朵人間富貴花,我見了都喜歡地緊,那樣的人,會看上秦長海,那才是有了鬼了。”
謂楓啞然失笑。
“秦夫人,你很討厭你的丈夫”
王婉氣鼓鼓說道:“別再叫我秦夫人,你之前不是跟我說過嗎要幫我一個忙的。”
“哦什么忙你倒是說來聽聽”
“讓我離開秦長海,把我?guī)ё甙桑S便哪里都行。”
謂楓被她逗得真心實意笑了兩聲。
王婉臉上一片羞紅。
“這個,留給你,當作紀念。”
謂楓從懷里摸出先前一朵木花,是昨晚在客棧里練劍雕的。木為最普通的木頭,花卻流暢圓潤,栩栩如生。
“我與你今后應(yīng)該不會再相見了,至于秦長海,不久之后,你自可脫離他的束縛,見著你,我想起一位故人,本想為她雕許多小玩意,如今都送不出去了,你且收下吧。”
“順便,我要你轉(zhuǎn)告秦長海一句,故人祁笑,找他來討點東西。”
謂楓把木花放在桌上。
轉(zhuǎn)身出了長亭,身形極掠,點了兩下水面,搖搖飛走了。
王婉呆愣盯著謂楓遠去的身影,腦子里想著那個熟悉的名字。
祁笑!
不正是前幾年名動天下的那個采花賊么
看他樣子,不像傳說中那般啊
秦長海如往常一樣,在外面花天酒地后才軟著身子回了府。
“老劉老劉取醒酒湯來!”
老劉是從小到大跟著秦長海的仆人,待秦長海如待自己的親兒子,當初謂楓背后的一刀,就是這位老劉刺的。
秦長海仍在醉酒中,喚了幾聲,等了片刻,依舊不見老劉如往常一樣端著湯出來。
秦長海低低罵了一聲,掙扎著起身,穿過走廊,推開了老劉的房門。
老劉面對著墻,背對著他,睡在床上。
“睡了”
秦長海搖搖晃晃走過去,扶著老劉的肩膀,意圖將人叫醒。
誰知剛一觸動老劉的身體,他就嗅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老劉轉(zhuǎn)過身來,面如土灰,身體已經(jīng)僵硬。
脖子處,有一道三寸長的傷口,地上有長條狀的瓷碗碎片。
秦長海瞬間酒醒,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老劉或許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惡,可謂楓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的清明時節(jié),向叔拿著獵刀,保護母女二人,沖老劉沖殺了過去。
年邁體弱不會武的他,哪里是老劉的對手
老劉一腳踢翻了向叔手中的刀,向叔接著被三支長矛洞穿身體。
謂楓割破了老劉的喉嚨之后,從她隨身帶著的小本上,撕去了老劉的那一頁。
秦長海驚懼交加,連夜調(diào)動所有刺史可調(diào)動的兵馬數(shù)量,將刺史府團團圍住,自己在房中足不出戶。
第二夜,跟在秦長海身邊的惡奴,一共八人,全部斃命。
第三夜,刺史府侍衛(wèi)中,一共有三人斃命。
謂楓的小薄本撕去多半。
第四夜,月明星稀,月光皎皎。
秦長海不敢入睡,裹著毯子,坐在湖心亭上。
身邊站著刺史府中最高的高手,四下寬敞,無處可躲藏,秦長海胡子啦猹,顴骨突起,眼窩凹陷。
府中其他人以為祁笑隨意殺人,并非。
只有他自己知道,死的那些人,都是那時候跟著一起去那個小院里,殺了向家父母的人。
一個一個都死光了,接下來輪到他了。
“公子放心,此處視野遼闊,縱使對方輕功再高,也不可能躲過老夫的眼睛,公子也說過,那人武功平常,僅僅過去三年,哪怕再過刻苦修習,也不可能比得過老夫,只要他趕來,老夫便讓她走來無回,殺了她,就葬在湖心。”
刺史府被祁笑搞得雞犬不寧。
“誰!”
高手猛然回頭。
王婉披著長袍,從橋上向亭里走來。
她有一種強烈的預(yù)感,恐怕今夜是她此生見祁笑的唯一機會了。所以,不管有多危險,她還是裝著膽子來了。
“怎么,我不能來看看我夫君嗎”
“哪里話,少夫人請。”
王婉走進亭中,百無聊賴,干脆翻來覆去地看那朵木花來。
“王婉你過來干什么”
秦長海壓著聲音,不悅地看著面前無視她的少女。
“怎么我可是你的夫人這湖心亭你能用我不能用還是你怕我引來祁笑啊”
王婉反駁。</p>
“你!”秦長海十分憤怒,“過了今晚再跟你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