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自己有一些心動,其實也沒什么好難的,郇瑾想,旁人不清楚,于我來說,這種算不上急迫,但至少很真摯地想保護一個人的情緒,除了身邊一起長大的那幾個之外,這十多年來,格日樂,確實是第一個了。
曾幾何時,當看到她的眼淚時,我便已然感到不舒服了。似乎冥冥之中,便有著什么東西在告訴自己,不該這樣,格日樂不該是這幅模樣的。
眼淚不適合她,我想看她驕傲地笑著的樣子。
熊耳初見,那個小姑娘張揚恣意、神氣十足的模樣,郇瑾一直記在心里,記得清清楚楚。
“其實無所謂,”格日樂也不知道聽沒聽到郇瑾的話,把臉埋在帕子里自顧自地便給自己梳理清楚思緒了,“騙我也好,可憐我也罷,騰格拉,如果你做了,我希望你能做完一輩子。或者說,你至少多堅持一段日子。”
“我總是不太聰明的,”格日樂抬起臉,死死拽住郇瑾的手腕,自嘲道,“我也不想要聰明,我只想要你。”
郇瑾抿了抿唇,知道那些過往造成的不安,不是一時半會兒便能消解的,有些事情,郇瑾一向可以把它說得很漂亮,這對他來說很簡單,也很容易。
但是這回,他不想這樣了。
郇瑾摸了摸格日樂的頭發(fā),柔聲道:“早上起來要不要先吃點什么用了早膳,我陪你一起去議政廳”
格日樂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從始至終,從幾年前到現(xiàn)在,格日樂的要求都很簡單,她就喜歡她的騰格拉能陪著她,一直一直陪著她。這樣的話,不管去干什么,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她就很高興了。
強打起精神來用了點東西后,格日樂高高興興地帶著郇瑾去了議政廳。在這之前,出于避嫌的意思,郇瑾還是從來都沒有進過這個裝滿了柯爾騰內(nèi)部最高機密的地方呢。
議政廳是柯爾騰王處理政務的地方,但顯然,如今尚且不足三歲的新王殿下是完全無法獨自處理這些的,格日樂以王姑的身份協(xié)助他理政,但格日樂的水平也就不過爾爾,一般能看懂、處理個大概的意思,在郇瑾這個內(nèi)政高手被格日樂強行拖了過來之后,以至于那天到了最后,非常詭異又非常情理之中的,演變成了姑侄倆一大一小蹲在郇瑾面前齊刷刷地睜著大眼睛賣萌,然后郇瑾一個外人,以非人般的速度,處理完了格日樂堆積了好幾天的折子。
“騰格拉,你真的好厲害啊”格日樂像是第一天認識郇瑾一般,新奇地低頭摸了摸折子,又摸了摸郇瑾,活似看到了什么大寶貝一般。格日樂雖然理政能力一般,但她被自小被托婭王后帶在身邊看著,有些事情,不會處理不代表看不懂旁人處理方法的好壞,一時間,格日樂都有了種非常莫名,但確實實實在在存在心底的自豪了。
郇瑾不以為意地一笑,看柯爾騰王在嘴巴里偷偷地翻來覆去背那幾句三字經(jīng),隨口問姑侄倆道:“王在學漢文”
“是的,”三歲的小孩子挺起腰,板著臉作出嚴肅神態(tài)的時候,還頗有幾分小大人般的模樣呢,“騰格拉大人,只有學習漢人的文化,才能更好地跟漢人打交道。柯爾騰人不可能靠著做草原上的土匪過一輩子,遲遲早早,我們得跟漢人定下盟約來,我們需要他們的糧食和絲綢,他們也想要我們的馬匹和鐵器,大家只有互通有無,互利共贏,才能彼此都更好地走下去。”
郇瑾深深地感到震驚了:“這是王自己想的”
柯爾騰王羞赧地搖了搖頭,紅著臉道:“不,是姑姑教導我的。”
“這是我母后說的,”格日樂傷感道,“她一直希望柯爾騰能跟大莊互市,她也一直在勸父王南下與大莊和談,但是父王你知道的,敕勒川對漢人的態(tài)度并不友好,父王早年,還是打從心底里效忠呼和韓大單于的。”
郇瑾在心底微微嘆了一口氣,刨除任何個人感情傾向來看,托婭王后的死,實在是,太可惜了。
“王如果有心想學的話,”郇瑾看著格日樂怔怔出神的模樣,知道談到托婭王后的死,她心里必然不會太愉快,便不著痕跡地轉(zhuǎn)移話題道,“騰格拉可以毛遂自薦,關(guān)于漢人的文字與文化,我想,我也許可以比您現(xiàn)在的先生教的更實用一些。”
柯爾騰王興奮地瞪大了雙眼,但還是很有規(guī)矩地先去看他姑姑的臉色。
“當然,這是好事情,”格日樂勉強笑了一下,用很愉快的語氣高聲道。“如果騰格拉不介意的話,也許,可以一次收兩個學生”
“不,”郇瑾施施然地搖了搖頭,笑著道,“我有點介意,格日樂,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你的身體快點好起來。”
格日樂委屈地嘟起了嘴,賭氣地轉(zhuǎn)過身不理人了。
郇瑾的唇角忍不住微微地揚了起來,一抬眼,正好對上柯爾騰王好奇又充滿善意的眼神。
趁著格日樂被叫出去的間歇,郇瑾不由偷偷低聲問柯爾騰王道:“王好像,很喜歡我”
在這之前,郇瑾與這個孩子并沒有見過幾次,但單就今天來說,郇瑾能明顯感覺到對方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無盡善意。
柯爾騰王點了點頭,也學著郇瑾的模樣壓低了聲音,做賊般偷偷道:“因為姑姑很喜歡騰格拉大人啊。”
而姑姑,是如今這個世上,對我最好最好的人了。
“你姑姑喜歡什么,王就喜歡什么,”郇瑾沉吟了一下,覺得很有趣,遂逗弄柯爾騰王道,“那萬一,你姑姑喜歡的是一個居心叵測的壞人呢”
柯爾騰王愣了一下,托著腮沉思了半晌,又抬起眼,仔仔細細打量了郇瑾半天,最后搖了搖頭,又低低地堅定道:“可是騰格拉大人,也對姑姑很好啊。”
郇瑾并不覺得自己做了什么能讓一個三歲的小孩子都感到自己對格日樂“很好”的事情了,不由奇怪道:“哦”
“那個藥,不好,”柯爾騰王的臉色凝重了起來,認真地與郇瑾分辯道,“我見過的,我父親就是吃藥,一直吃,最后沒的吃了,就死了,很難受很難受的。騰格拉大人不許姑姑吃那個藥,騰格拉大人就是好人。”
郇瑾悚然一驚。
柯爾騰新王是上一代王儲,柯爾騰五王子的兒子,柯爾騰王說他父親是吃芙蓉膏吃死的,也就是說,在呼和韓的變故起來前,柯爾騰王儲就已經(jīng)被人偷偷引著用了芙蓉膏許久了
那格日樂呢她用了多久了
“是我大哥,”格日樂的聲音突然在二人背后響了起來,她倒是沒有多避諱這個話題的意思,看出郇瑾心有疑惑,直接三言兩語地解釋了,“他想要五哥死。他以為只要五哥死了,他就能當王了,呵,我直接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格日樂的語氣里,充滿了對柯爾騰大王子深深的厭惡與不屑。
“比起這個,我更好奇,”郇瑾的臉色很難看,嚴肅地質(zhì)問格日樂道,“芙蓉膏,你到底用了多久不是你之前跟我說得三個月吧”
兩個人間的氣氛一時僵持了起來。
柯爾騰王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縮著腦袋不敢說話了。
“三年多,快四年的樣子,”格日樂迎著郇瑾震怒到頂點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故作輕松道,“但我一開始沒用多少,就試了試,你知道的,那個味道實在不太討人喜歡,我一開始也受不了,后來慢慢地不用也就戒掉了,真正開始依賴它,是父王出事后的這段日子,三四個月而已,騰格拉,這也不算騙了你吧。”
“為什么,”郇瑾暴怒道,“你是一個傻子么好好的,你碰那個害人的東西作什么”
“雖然現(xiàn)在說這個很沒有意義,但是騰格拉,最早的時候,”格日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苦笑道,“我因為聽那木松說,這個東西,可以讓人用了,不那么,痛苦。”
“騰格拉,”格日樂輕輕地問郇瑾道,“對不起,但我也只是,想你能好受一些。雖然你現(xiàn)在,好像完全不需要我,也完全都好了。”
“這樣子也挺好的,真的。”
郇瑾捏緊了筆,只覺得腦袋后曾經(jīng)被砸開的那一塊地方,火急火燎地痛了起來。
一路疼到了他心底里最虛弱的地方。
疼得他難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