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屁股后面跟著一堆人向他討酒資賭債, 從金姐那里討來的幾十塊鈔票夠什么,不過轉(zhuǎn)眼便不見,只恨老房子遲遲不動遷,人都快要熬不下去了,今天卻又突然碰到了寶娣。他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知道她在有錢人家做工一輩子,手里鈔票莫牢牢, 美娣這邊錢要光時, 那邊寶娣緊接著就現(xiàn)身,這必是上天給他的提示和幫助無疑, 所以怎么能辜負(fù)上天,舍棄這個希望
上午遇見寶娣,到下午,他就拎著半瓶酒, 搖搖晃晃找到了華山路。腦中回憶她做工的那家人家方位, 站在門口, 大喊寶娣。才喊兩聲, 就被兩個保安給架起來,丟到馬路對面去了。
他不屈不餒, 趁人家保安不注意,悄悄潛回去, 扯開嗓子繼續(xù)喊,這一趟保安對他就沒那個客氣了,連推帶搡, 身上挨了幾下子,還是被遠(yuǎn)遠(yuǎn)丟出去了。他吃疼,害怕保安老拳,最主要是萬一驚動警察,到時吃不了兜著走。不過他現(xiàn)在是真的缺錢,死也不愿意走,就在馬路對面生了根,坐著喊,站著喊。喊累了,躺下來,腦袋枕在空酒瓶上,長一聲短一聲的叫,叫到嗓子啞掉,準(zhǔn)備明天再來碰運氣時,運氣來了,一輛金黃色賓利緩緩駛來,在面前停下。
他一骨碌爬坐起來,賓利的車窗玻璃也緩緩降下去,車窗內(nèi),坐著一個戴墨鏡的華服中年女人,華服女人一身花朵貝殼海星圖案的丁香色連衣裙,布料也罷做工也好,一眼便知是高價貨,伊眼睛雖然以墨鏡遮住,看雪白膚色,必定也是貌若天仙的美婦人。
竹生正呆呆望著人家,聽華服女人開口問:“你是誰找金姐什么事”
他聽到“金姐”二字,曉得這便是寶娣那位富豪主人家了。對待漂亮女人,他向來客氣,便哈下腰,文縐縐笑:“我叫竹生,寶娣是我大姨子,找她有點小事,手頭緊,找她拿點錢,調(diào)個寸頭。”
華服女人“哦”了一聲:“我好像聽金姐她們說起過你,好像前些年去了國外”
連這美貌婦人都聽說過自己的事跡,竹生自覺面上有光,腰低得更甚:“是,去了國外好多年,生意不好做,正好聽人家說到家里老房子要拆遷,就回來了。小房子倒也罷了,你知道的,我們家的面積還可以,差不多要三十平米了,還帶間小閣樓。”嘿嘿笑了幾聲,又說,“寶娣,我和她,我們年輕時有過一段,交情不一般。”
前面兩句還勉強能維持個人樣子,說到后來就不像了。華服女人暗暗皺眉不已,對他身上散發(fā)廉價劣質(zhì)酒氣的臟衣爛衫上上下下看幾眼,說:“金姐這幾天都不在。”
竹生難掩失望,跺腳道:“那我等她!”
“她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竹生還等錢買酒買他需要的粉末,財路就這么斷掉,他哪會甘心,急得冒汗:“她去哪里了,我去找她!”
“找她借錢么”
“我和她的交情,談不上這個借字,只要提我金竹生的名字,她什么都肯給我的。”
華服女人又說:“我這里倒是有個發(fā)財?shù)臋C會,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去做”
“有,有!”驚喜之下,掐了蘭花指,做出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兒,對車中人倒頭拜了下去,“小生我承接各種跑腿服務(wù),隨時聽夫人從您的差遣,但說,請講!”
華服女人伸手去取錢包,拉鏈拉開,似乎要取錢的樣子,竹生在外看到她這個動作,歡喜得渾身震顫,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沒有把爪子伸到人家車內(nèi)去,正煎熬著,卻見她動作突然頓住,搖頭說:“算了,沒用的。”錢包重新丟回皮包內(nèi),不再看他,吩咐司機一聲,車頭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徑直開往馬路對面去了。
竹生從歡喜到絕望,落差之大,差點沒當(dāng)場難受死掉,急的追上去喊:“喂!喂!”除了幾口汽車尾氣,賓利什么都沒留給他。
今年九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天,對于小弄堂的人來說,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天。這一天,弄堂里很多人出了事情。
最先是小小,他最近經(jīng)常夜跑,但幾乎都是深夜出門,在江蘇路愚園路上跑一圈,然后回來睡覺,太太平平。但是今天,他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天還沒黑,就跑了出去,結(jié)果在馬路上被路人通報,來了一堆警察,把他在大馬路上攔住。
警察攔住他的時候,他頭上扎著兩個高高的馬尾,臉上涂得花枝招展,身穿超短水手服一件,見人來,不時的往下扯短小裙擺,試圖遮住腿根那幾根半露不露的毛發(fā)。
警察看他縮頭縮頸的猥瑣相,好笑又好氣,問道:“光天化日的,你干嘛呢你”
他被圍觀,沒臉見人似的低著頭,偏偏風(fēng)大,手不得不死死拉住裙擺:“吹吹風(fēng),跑跑步唄。”
“跑步就跑步,為什么要穿成這個樣子你這是敗壞社會風(fēng)氣,挑戰(zhàn)社會公序良俗知道伐,還要不要臉!”
一個被他嚇到的路人幫腔:“我被你嚇也嚇?biāo)懒耍雷儜B(tài)!”
小小委屈囁嚅:“我就悄悄跑一圈,又不是故意要嚇人,就是出來透透氣呀。”
“喲,你這是鳥太悶,出來遛一遛嘍”
小小感覺這說法挺好笑,掩上嘴巴“噗嗤”一樂,被警察一瞪,手臂隨之被扭住:“走!”
小小被警察帶走,弄堂鄰居議論紛紛,有些閑極無聊,便跑去派出所看他到底是什么裝扮。唯有阿炳,不為所動,坐在門口煮自己的方便面。一鍋面煮好,遠(yuǎn)遠(yuǎn)瞅見路上有熟識的身影,老遠(yuǎn)喊他:“喂,過來坐一坐!”
那人似乎猶豫了一瞬,最后還是走過來,和他打招呼:“今晚還是吃面”
阿炳說:“我天天都是面,要不要來一點”
那人搖頭,客氣道謝:“不用了,我等下還有事情。”
“去了油,又加了黃酒,味道還不錯。”旁邊找一個干凈點的空碗,盛上半碗,不由分說遞到他手中,“嘗嘗看!”
他在屋門前的垃圾堆前坐下來,同阿炳一起吃這半碗從前死也不會吃的方便面。去了油加了酒的方便面有點怪,但味道也不至于壞,半碗全部吃光,連湯都喝掉,空碗放到阿炳腳下,道謝說:“面很不錯,謝謝。”
“是吧,煮了這么多年,不會騙你的。”
他站起來,道了一聲再見。
阿炳說:“這么快走了這陣子好像沒看見你過來了。”
他說:“我以后大概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了。”
“以后你來,我們也不在了,我們也要拆遷搬走了。朋友,再會。”
“再會。”
對門金家,金老太在房間里給小二郎燒菜煮飯,金美娣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家里就一老一小二人,小的那個從下午起就開始睡午覺,到現(xiàn)在都沒醒。
金不換倒是給她的老人機打來了電話,說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了,途中可能要繞道去采購幾罐奶粉回來,叫她不用管自己,先做飯給小二郎吃。
金老天樂得輕松,淘了點米,切了點香菇青菜和臘腸丁,米煮半熟,菜往里一丟,拌了拌,加了點調(diào)料和菜油,過十幾二十分鐘,菜飯的香氣就飄出來了。洗了碗,燙了筷子,正準(zhǔn)備開鍋盛飯,忽見門口人影一閃,還當(dāng)自己老花,仔細(xì)一看,是竹生。
金老太唬的飯勺往電飯煲里一丟,喊:“你怎么來了!你來做甚!”
竹生這陣子天天來糾纏美娣,但對金老太的一張利嘴還是有幾分忌憚的,因此都是等到她不在時再來。但是現(xiàn)在,被人追著要債,除了還錢,酒也要喝。美娣那里要不到錢,寶娣那里的希望也沒了,現(xiàn)在已然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
金老太想要阻止,他窮途末路,已然毫無顧忌,兩只眼睛閃著野獸一般的亮光,對她呲牙恐嚇,嚇得她只敢動口,不敢靠前,頂著她劈頭蓋臉的咒罵,徑直爬上閣樓,把樓上一堆堆一排排的娃娃打翻,四處翻找,通往小閣樓的樓梯窄而陡,金老太怕摔跤,不上去,急的在下喊:“你個槍斃鬼!尋什么尋,尋你的魂靈頭么!”
竹生翻半天,總算停下來,問:“我尋產(chǎn)權(quán)證,你知道美娣放到哪里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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