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姐正在接受群里百十來個土鱉的集體跪舔, 考慮下回拍哪里、又該如何寫文案呢, 忽然聽到外面似乎依稀有人召喚自己:“金姐,金姐呢。”
金姐因為多年職業(yè)習(xí)慣,向來眼明耳聰?shù)? 外面召喚的聲音不大,但她這里馬上捕捉到了,一個激靈, 慌忙摘下項鏈,裝好手機放下貂, 抄起茶盤由衣帽間內(nèi)往外走。乖乖隆地冬, 炫的太忘情, 差點都忘了時間。
到外面一看,果然是來了客人,莫妮卡。想想也是, 李家也只有女主人的娘家那頭的人無需預(yù)約, 說來就來了。不過,也不想想那句老古話,一表去千里,八竿子打不著的,硬貼上來的假親戚, 天天天的往人家里跑,搞得跟真的似的,也不嫌人家的阿姨傭人煩,一趟趟的上茶上水的。
金姐拎著茶盤到崗后, 發(fā)現(xiàn)女主人和莫妮卡已經(jīng)說了好一會兒話了,因為莫妮卡眼皮有點紅,女主人的表情也有點不大對,兩個人之間必定是話說不下去了,這才想起來飲杯茶來緩解下氣氛的。
金姐氣得咬牙,寶燕姐這個死人,明明看見自己進衣帽間的,都不曉得來通個風(fēng)報個信。
花朵兒般的女主人有點心不在焉,也沒想起問金姐這半天去了哪里,見到她,張口吩咐:“把上回他們從四川給我?guī)淼娜谂_沏一杯來,莫妮卡今天的衣服得配這個茶才行。”
莫妮卡今天身著斜襟盤扣唐裝,右肩上一大朵盤金繡鳳戲牡丹,頭上再一根雕花木簪,看著畫風(fēng)清奇,而且老氣,不過美卻是美的。
金姐抱著托盤,應(yīng)了一個好,說:“好。”拿眼四處去找死人寶燕姐。
背后,聽莫妮卡說:“因為嬢嬢生日,我覺得這衣服喜慶,特地去淮海路定做的呢。”
女主人聽了自是開心,遂召喚寶燕姐:“這幅畫先拿到書房去放起來,這是莫妮卡上趟給我畫的肖像,等他們都在時好一起看。這孩子,自己工作這么忙,還想著在我生日前把這幅肖像給趕工趕出來。”
莫妮卡連忙說:“我做的這點算什么,和嬢嬢對我的好一比……”
女主人一聲召喚后,金姐用眼掃描半天也沒看見個人影子的寶燕姐立即現(xiàn)形。
金姐心里頭既膩味莫妮卡,又氣這個寶燕,不過面皮上卻一動不動,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身去茶水間沏茶。莫妮卡愛甜,為她沏了八寶茶,女主人這兩天胃不太舒服,且剛用過中飯沒多久,怕她積食,便另備了一碗紅糖磚茶。兩杯茶滾燙的茶才好,寶燕姐來了,才要伸手來幫忙,卻金姐一個眼色把她瞪退。
金姐鼓著一對牛眼沖她:“這里不用你!看不見么,花瓶里的水要換了,花枝也要修剪了,說一下動一下,不說不動,說你吧要生氣,不說你吧,就跟木偶一個樣!這個人哦,屬算盤的要么,不撥不動!”
寶燕姐在這個家里已經(jīng)服務(wù)了五六年了,年齡和金姐一般大,說起來么,資歷也不算淺,就因為性格溫吞膽子小,加上沉默寡言,又不會拍馬屁。人善么,就只有被人欺了。當(dāng)下只能忍著氣,低著頭,跟舊社會的小媳婦似的,一語不發(fā),委委屈屈的走了。
金姐把三炮臺端上桌去,莫妮卡正趴在女主人懷里半是委屈撒嬌半是抽噎著哭。
往常每次來都是歡歡喜喜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也顧不得還有其他人在場,聽她委委屈屈說:“……嬢嬢,嬢嬢,你說,我們?yōu)槭裁磿叩竭@一步,為什么后來發(fā)展到見面只會客氣寒暄這一步了。我們讀書時,我每年過生日,他都會從加州特地來紐約看我,我們對對方明明都有好感的。嬢嬢,你說,我到底差在哪里,到底哪里差這一口氣……”
金姐在心里暗笑,想這女孩子到底還是年輕,沉不住氣。上回不過是假裝沒看見她,和她一個門里,一個門外,隔著一扇門,故意引著寶燕姐聊了幾句家里最近安排相親的事情,叫她聽見一句半句,果然就慌了,那之后見天的往這跑,或是委屈抱怨,或是試探口風(fēng),一直沒得到確切的說法,今天干脆發(fā)展到哭和作她的嬢嬢了。
女主人拍拍女孩子,想要說點什么安慰她,才張口,就看見金姐走來,怕傷了女孩子的自尊,遂將想說的話咽了下去,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撫著女孩子的背,輕聲說:“好啦,好啦,過兩天抽出時間出來,陪嬢嬢一起去掃街散散心。”
雖然莫妮卡的表現(xiàn)早就料想的出,情節(jié)也完全按照自己設(shè)想的走向發(fā)展,但是眼睛看著女主人將她摟住,又是拍又是哄的,金姐還是牙槽發(fā)酸,淌了一嘴酸水出來。天天跑來搞這套,煩不煩,累不累。李家未來女主人的位子,是作就能作來的么哭就能哭到手么笑話!要是能哭來作來,自己也會,還能輪得到她么
金姐低眉耷眼的,將兩杯茶放到茶幾上去,親熱說:“莫妮卡,茶來了,這茶要趁熱喝。”
莫妮卡眼角瞥見金姐身影,也不好意思再哭下去,慌忙坐正,揉了兩把眼睛,端起八寶茶來,笑說:“金姐對我最好了。嬢嬢對我也好,所以我才一有空就愛往這里跑呀。”
金姐打蛇隨棍上,將茶盤往茶幾上一擱,腿一彎,腰一擰,順勢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手去摸她衣袖,假裝看肩頭那一朵盤金繡牡丹,口中嘖嘖稱奇:“這件衣服式樣別致的,做工精巧,針線也勻整,現(xiàn)在這種,外面看不大到的。”
莫妮卡心里十分反感金姐這個腔調(diào)。她家教好,性格也不壞,倒沒有因為金姐是傭人就覺得自己高她一等,是金姐這個人,狗眼看人低。在李家人或是其他客人面前,她別說往人身邊湊了,真的是連大氣也不出的,低著頭,恭恭敬敬的,一口一個是,一口一個好。要是窮親戚們來了,那她就是另外一種態(tài)度了,或者死樣怪氣的,沒個好臉色;或者就像現(xiàn)在這樣,往你身邊一擠,湊過來說些無人要聽的笑話,跟你多要好多親熱似的。
莫妮卡一開始不懂這個人,真當(dāng)她是愛熱鬧愛說話,喜歡自己要逗自己開心,直到吃了幾次藥后,才知道這個金姐的手段和厲害。家里人給她出主意,說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每次來送點小禮物,給點甜頭什么的,肯定就好了。誰曉得伊油鹽不進,伊就是個但求損人不求利己的禍害精。
只恨這人跟了嬢嬢幾十年,被嬢嬢當(dāng)成心腹和貼心老棉襖,把她縱容成這副看人下菜碟的死腔調(diào)。礙著嬢嬢,再是討厭此人,明面上卻還是不得不客客氣氣喚她一聲金姐。
莫妮卡翹起柔若無骨的蘭花指,用茶蓋清撇碗內(nèi)浮沫,一面由著金姐拉扯看著衣服,一面暗暗咬牙,這尖酸刻薄老女人,她若是有朝一日落到自己手上,真的是,分分鐘教她做人。一口八寶茶飲下,這才笑著說話:“金姐看來是個懂經(jīng)的,這是我請店里老師傅幫我做的,那位老師傅現(xiàn)在都不怎么接活了,所以工費價錢比衣料還貴,一件衣服,花掉我大半個月的工資呢。”
金姐說:“我家我老娘和我老奶奶都是做了一輩子的裁縫的,這種么,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花了老價錢的。”
女主人笑著湊趣:“那是大出血了,嬢嬢真是感動的來,勿得了。快點拿來,都幫你報銷了。”
莫妮卡笑起來:“哎呀,早知道我就選最貴的做了呀!”
女主人笑,一旁修剪花枝的寶燕姐笑,莫妮卡也笑。一片笑聲中,聽金姐說:“做工好面料好,什么都好,就一個地方不好呀。”
一聽到她這個熟悉的腔調(diào),莫妮卡心里立時咯噔一聲,就知道她又要憋壞招了。果然,金姐話一落音,女人們的笑聲戛然而止,大家都齊齊望向金姐,等她揭曉答案。
莫妮卡稍稍斜著眼看向金姐,面上一派天真,嬌滴滴的問:“金姐,我這衣服,哪里不好啦”
金姐笑吟吟的:“我剛才不是說了么,我老奶奶是裁縫,一輩子都給有錢人家做衣服的。這些話,我都是聽我老奶奶她們說的,要是說錯了,你可不要生我的氣,這種斜襟的禮服,在老早古時候……”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趕緊閉嘴,臉色也跟著變了。
莫妮卡奇怪,追問:“看你,別吊人家胃口呀。我不生你的氣,你說好了。”
金姐卻蹭地站起來:“啊喲,廚房里我還燉著湯,得過去看看,差不多是時候了。”拎起茶盤,匆匆走了。
女主人望著金姐粗壯背影皺眉:“莫名其妙的,這人上了點年紀,說話做事有時候都顛三倒四的,不要理她。”
一碗八寶茶飲完,莫妮卡擱下茶碗,特地去里面向金姐道謝。女主人說她客氣懂禮,金姐卻躲之不迭,被她堵在茶水間的吧臺內(nèi),一時間目光閃爍,難得地露出了手足失措的慌張勁兒。
莫妮卡笑吟吟的:“金姐,謝謝你給我泡的茶,我最愛喝你泡的茶了。”
“哦哦,不客氣,不客氣。”
“哦,對了。”莫妮卡又說,“我剛剛手機隨便查了一下,你剛剛想說的是不是斜襟禮服是側(cè)室和妾穿的啊”
金姐受了驚似的,猛然抬頭:“莫妮卡你可別胡說,我怎么會說這種話!”
莫妮卡去拉她的手,親熱道:“金姐,你放心吧,都什么年代了,哪還有人講究這些呀再說,你就算說錯話我也不會怪你,更不會在嬢嬢面前說你壞話的。我這么喜歡你,怎么可能說你不好下次再泡八寶茶給我喝,啊”臨走前,朝金姐眨眨眼,到起居間向女主人又道了一聲生日快樂,說,“下午畫廊還有事情,uncle差不多也快要回來了,我看見他會緊張,就先走了。嬢嬢,我下回來看你。”
這下終于走了。
莫妮卡人走后,金姐鐵青著臉,暗恨自己嘴巴快,叫人家抓住了小辮子。去收拾茶碗時,拿眼留神瞄著女主人的臉色,女主人臉色平常,拿碗蓋無意識地撥弄著茶碗浮沫,盯著起居間的豪華噴泉想心事。
金姐稍稍放下心,一面就笑了起來:“現(xiàn)在的女孩子呀,真是,仗著留過幾年學(xué),學(xué)點洋做派洋作風(fēng),自己長得也挺好看,再仗著讀書時一起過個生日,一起開著機車載著帳篷四處去瘋的那點同學(xué)情,就忘記自家有幾斤幾兩重了,什么‘就差那一點點就成了’哦喲,自我感覺也有點太好了。要我看,差的那可不是一點點,差的老老遠嘍。”
女主人叫她的聲音吵回了神,心情有些不好,人懶懶的,不怎么想說話,就放下茶碗,歪躺在沙發(fā)上聽她繼續(xù)發(fā)表高見。
金姐對莫妮卡意見忒多,一旦開了頭,就如同滔滔江水,沒完沒了。聽她嘴巴滔滔不絕地講:“叫我金姐來看呀,還是前面談的那個日本女孩子有涵養(yǎng),人家那是公開的女朋友,談了兩三年的。論學(xué)歷么,是大學(xué)里認識的同學(xué);論能力么,也能干的,出去喝酒談客戶,比男人都不差的;論長相么,就算穿著七浦路淘來的軍大衣,帶著雷鋒帽,我也能看出那是美女。你看,人家就有自知之明,分了就分了,就不會跑來問咱們家問到底是哪里差那一點點,哪里差那一口氣了。”
女主人不耐煩聽她那張嘴:“以前他們還談著的時候,我記得你可不是這樣說的,我記得你那時候說過日本女人缺少貞操觀和貪圖享樂,是不是。”
金姐就有本事選擇性地忘記自己曾說過的那些話,繼續(xù)講:“人家么,心里就明白,成就成,不成也不哭著喊著來問自己哪里差那一口氣。真要結(jié)婚,咱們這種家庭,是不講究國家地域和出身的,咱們只講究層次資源和強強聯(lián)手的呀。”
她嘴里一套一套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學(xué)成才的,女主人聽得發(fā)樂,嘲笑她說:“幸好你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生子,否則,你肯定是世界第一討人嫌的婆婆,每天都要和媳婦大打出手的。人家談的時候,你怎么看都不順眼,等到分手了,談下一個了,你這時就開始說上一個好話了。我這個真婆婆都沒你這么難弄。”
女主人的嘲笑,金姐絲毫不介意,話題又轉(zhuǎn)回到莫妮卡身上:“我聽莫妮卡叫嬢嬢就想笑,嬢嬢暗扣的,別人不知道,真當(dāng)是咱們家的什么正經(jīng)親戚呢。以為自己是林黛玉呢,以為咱們家是賈府呢,還要搞親上加親那一套”
雖然是拐了十八道彎硬攀上親的女孩子,但總歸是叫自己一聲的嬢嬢的,叫傭人這樣排揎,女主人心里略覺不快,緩緩開口道:“你也知道的,我那些娘家人里面,也只有莫妮卡一家還和我有走動來往了,雖然是后來攀的親戚,但和我一樣姓潘總沒錯。所以這幾年,我心里一直都把莫妮卡當(dāng)做自家孩子來疼的。”
莫妮卡這孩子,真的是聽話又乖巧,連換個發(fā)型,都要特地跑來問她“嬢嬢,你覺得我這個頭發(fā)做的怎么樣要是不好看,我明天就去換掉”,或是“嬢嬢,你覺得我這件衣服顏色會不會太花俏”每次送她二手衣衫,不管喜歡與否,她隔天必會高高興興穿來給自己看,這樣懂事的女孩子,怎能叫人不愛
“我曉得你的意思。還是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計劃趕不上變化,現(xiàn)在的情勢和以前一樣嗎還能和以前做一樣的打算嗎”
金姐是心腹,女主人什么想法都不瞞她:“咱們家這個的婚事,我早前也不是沒有打過自己的小算盤。莫妮卡出身背景與咱們家有差距,但父母都是大學(xué)里教書的,算是書香門第吧。她自己也爭氣,美大畢業(yè),又去紐約留學(xué),工作說出去,也叫人挑不出一個不好。如果年輕人談得來,看對眼,加上我這里的助力,也不能說一點可能都沒有。作為我自己來說,比起與那些有背景的人家結(jié)親,還是莫妮卡這樣的女孩子最合適,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小門小戶好拿捏,否則,以自己的出身與地位,別說拿捏人家了,人家眼里有沒有自己這個婆婆都還不一定哪。不過余下的話,女主人咽下去了,沒說。
起居間沒旁人,金姐便放下托盤,斜著身子坐到沙發(fā)扶手上,替女主人捏手臂捶肩膀:“我知道你,這么疼莫妮卡,心里頭總歸有點失落的。我也知道你的擔(dān)心,但你是當(dāng)局者迷,想得太多了,就容易患得患失。你要從長遠來看呀,莫妮卡進不了咱們家,只有好呀!只有兒子好,你將來才有的靠,才能過得好。否則,就算十個莫妮卡圍在你身邊叫婆婆又有什么好開心的呢!”
見女主人出神不語,金姐便繼續(xù)下猛藥,誓要將女主人對莫妮卡那一絲不舍的念頭給斬殺掉:“可惜呀,莫妮卡一家看不清形勢,李家這兩年來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事情,她卻仍舊像以前一樣,仗著你對她的喜愛,時時常常的跑來撒嬌撒癡,除了讓你這個做嬢嬢的為難以外,還能有任何用處呢”
女主人像是聽了進去,默默點了點頭,半天,搖頭感慨說道:“那一位真是,年紀輕輕的就想不開,說起來是了不得的大情種,叫我看,就是糊涂。我這么說,可能是對死者不尊重,不太好,其實就從小沒教育好,保護得過了頭,人生太順,從小一點挫折都沒經(jīng)過,結(jié)果呢為了個女孩子,連命都不要了。唉,做傻事前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一雙老父母呢,要是沒死,過幾年再看,這一點點挫折算得了什么這個道理都不懂,這不是糊涂是什么”
“可不是,可不是!”</p>
“咱們家這一個,他爹地老是罵他有反骨,不聽話,早前逼他讀書的那會兒,真的是三天一頓打,早晚兩頓罵,兩個人見面就像仇人似的,兩個兒子,差別對待的太明顯,我心里真是又怨又恨的,就覺得他這個做爹地的對兒子未免太無情,現(xiàn)在想想,多虧了他爹地這么嚴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