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丈夫戎馬一生,已經(jīng)受過太多的苦,唯一這么一個兒子,如何忍心他重蹈覆轍?
窗下,兩個半大孩子貼著墻根匍匐著,一個低聲道“這么多蚊蟲,干嘛非這時候拉我過來?還要我聽我爹娘的墻角?”
說話的少年面容俊美,依稀有幾分安錦南年輕時的模樣,正是他兒子安世朗。
對面一個嬉皮笑臉的少年“我爹說,侯爺平素威嚴(yán)赫赫,在夫人面前卻是不一樣,我這不想著,來見識見識,怎么個不一樣的法兒?你就不想知道,你爹私底下什么樣兒?”
安世朗撇了撇嘴“我娘是女人,我爹自然不能對她如對我一般,你少胡來,警告你趕緊走,不然別怪我叫嚷起來,叫我爹捶你!”
他對面的少年,乃是他表兄崔無過。當(dāng)年分明他娘懷他在先,可因著崔寧酒醉胡鬧導(dǎo)致他姑母安瀟瀟早產(chǎn),叫他從哥哥變成了弟弟。兩人前后腳墜地,自小就在一塊玩,感情甚篤。
不過像這回一般出格的時候可不多,崔無過素來懼怕安錦南,可不敢亂打安錦南后院的主意。
安世朗扯了扯他衣襟“你老實說,你拉我來到底想干什么。”
聽他爹娘墻角,不要命了嗎?
崔無過探了口氣“其實是我爹讓我來的。想看看侯爺會不會和夫人交底,說及這回戰(zhàn)事要持續(xù)多久。你知道的,我娘這不又懷了弟弟么?我爹是一萬個不想走不舍得走,可又不敢和侯爺說……”
安瀟瀟這已經(jīng)是第五胎了。她年紀(jì)輕,身子好,崔寧又是個沒節(jié)制的,兩人這些年光顧著當(dāng)?shù)?dāng)娘,三四年就生個孩兒,沒多少閑暇時候。安錦南表面不說什么,心里對崔寧有些不滿。
他空床冷枕十年,娶了豐鈺回來都不舍得這么作踐,崔寧倒好,半點不知憐惜他的妹子,平素公務(wù)那樣繁忙都沒耽擱他做旁的事。
叫安錦南吃味的還有個由頭,他只有一個兒子,而崔寧一連四個都是小子……他雖極疼愛女兒,可沒有兄弟幫襯,女孩兒長大了難免要受欺負(fù)。他舍不得。他想多幾個兒子能給閨女們當(dāng)靠山,哪一日他沒了,閨女們至少還有兄弟依靠。
他畢竟不能陪孩子一輩子。那對雙胞胎女兒今年已經(jīng)十七歲,留待今天他還舍不得她們出嫁,前來提親的人幾乎踩平了他家門檻,可他就是一個都看不順眼,總覺得沒人能配得上他安錦南的閨女。
豐鈺對此倒也贊成。她與旁的急著給女兒找婆家的女人不一樣。她希望女兒和未來女婿的感情水到渠成,是兩情相悅的才好許嫁。
嘉毅侯夫婦對待女兒婚事態(tài)度,在當(dāng)世可謂奇葩。
宮里那位含含糊糊透露過想納娶兩個千金為妃的意思。被安錦南毫不留情的拒了,幾乎鬧僵。若非這回戰(zhàn)事又起,朝中還得倚仗安錦南,只怕他早就給人卸磨殺驢。
每回戰(zhàn)事都開始得剛剛好,時間及時,又能碰上朝中無人可用,皇帝自己焦頭爛額。對安錦南縱是有所猜忌,也只能把那份不滿掩飾住,藏藏好。
兩個少年話沒說完,就覺頭頂冷呼呼的,像被冬日寒風(fēng)吹過頭頂。
安錦南早聽見了窗外的窸窸窣窣,立在窗前將二人的話盡數(shù)聽了去。
崔無過抬頭,撞見安錦南面無表情的臉,登時嚇得魂飛魄散“舅……舅父!”
安錦南大手一伸,一左一右將兩個少年提在手里,“朗兒,去前院扎馬步頂水盆三個時辰!至于無過……”
他頓了頓,然后揚聲喊“來人!”
“去請崔將軍入府,就說他兒子刺探秘密軍情,被本侯依律扣押!叫他來領(lǐng)人!”
兩個少年均生的比同齡人高大魁梧,此刻卻如小雞子一般,被人提在手里垂頭喪氣不敢說話。
安錦南將手一甩,將手里提著的人丟了出去。“滾,別叫本侯再看見你們兩個!”
轉(zhuǎn)回頭關(guān)了窗子,氣呼呼的抱著臂膀道“老子早晚收拾了崔寧和他家的幾個兔崽子!”
豐鈺在里頭收拾兒子的行裝,聞言沒好氣地看了安錦南一眼“侯爺,孩子們年紀(jì)大了,都有自尊心了,您別總訓(xùn)得那么兇。明兒朗兒還要隨軍出征,大半夜的叫他蹲三個時辰馬步,不就是不許他睡覺了?他正長身體,不睡覺哪有力氣?”
安錦南氣道“你單知道心疼兒子,怎不見你心疼心疼你夫君?明兒就走了,你還整晚只顧著收拾,也不安撫慰勞一番‘軍心’……”
豐鈺頓住手上動作,嗔怒道“安錦南,你簡直老沒正經(jīng),你兒子閨女都到成婚年紀(jì)了,你還想什么呢……”
話沒說完,已給人拱上前來,擁住了不放。
“你看看崔寧和瀟瀟……啥時候消停過了?瀟瀟知道疼丈夫,你怎不知道疼我?你看別人家,誰家不是十幾二十來個孩子?趙躍悶聲不響的生了七八個,連你那好友文心身子傷成那樣也給凌天富生了個小子……外頭他們吹的,不知多得意,話里話外寒磣我,擠兌我不行,我哪兒不行?老子明明行的很……”
豐鈺對他的厚顏無恥程度又有了新的認(rèn)識,咋舌道“侯爺,這也是您老人家出征前晚該說的話?”
安錦南將她手里的包袱一丟“那你說說,兩口子在自己屋里該說什么?你還知道我明兒出征啊?一走又是幾個月,你不怕獨守空房寂寞嗎?你這么敷衍我,你老實和我說,你心里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
豐鈺給他纏得不行,好容易從他手里奪過險些被扯壞的衣角“侯侯爺……”
她喘著氣道“我對侯爺是什么心,侯爺?shù)浆F(xiàn)在還在懷疑……枉我替侯爺生了兩女一子,伺候了侯爺這十幾年……”
安錦南咬著牙將她按下去“沒良心的東西……咱倆這些年,誰伺候誰呀……”
良久,一切聲音都緩了下去。
夜色深沉,只有外院的燈還亮著。院子里,扎馬步的少年看著眼前被崔寧追著打的崔無過,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
明日的戰(zhàn)事他十分期待。
聽聞,當(dāng)年父親上戰(zhàn)場時,也是十五歲。和姑父崔寧并肩踏進(jìn)軍營,開啟了他們傳奇的一生。
如今父親已經(jīng)不年輕了,未來的山河,將由他們這一輩來守護(hù)。
那時安世朗不曾想過,自己會在戰(zhàn)場上,遇上自己今生唯一所愛。也從沒想過,自己會為那個絕不應(yīng)該愛上的人,付出代價良多。
豐鈺年紀(jì)不輕了,很容易疲累。她枕在安錦南手臂上頭,胡亂地回想著自己的一生。
苦嘗過,甜也試過。
這輩子,若說非要說有什么遺憾的話,也是有的。
她希望夢回時,自己能對那個腰上受了重創(chuàng),神情漠然的坐在武英殿塌上的男人說“安錦南,你別交還兵符。你反了吧,護(hù)住你姐姐,不要讓她被人害死。還有,你帶著我。從此天南海北,酸甜苦辣,我都陪著你過。”
她還想回到他十七歲,第一次領(lǐng)兵得勝回朝那年,對那個即將走進(jìn)后宮的男人說“別邁過那道門,門里的女人,她配不上你。我豐鈺,才是余生伴著你、會給你生兒育女,懂你知你的人。”
如果能阻止當(dāng)年的悲劇,他就不會在余后的那么多年被頭痛病折磨。每每想到他受的苦,她心里就痛得受不住。
豐鈺抹去眼角的水痕,翻過身將肌膚溫?zé)岬哪腥谁h(huán)抱住,將頭抵在他肩上,低低地道“侯爺,您可得安然無恙的回來……”
男人睡得很沉,并沒有醒來,只是感受到懷里的人靠近了,下意識地箍緊了臂膀。
他不年輕了,強(qiáng)健的體魄依舊雄壯,她枕在他身邊,就能覺得很安心。這些年共同度過了多少兇險,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從前她不耐煩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為了能和他肩并肩的站立,她也不在乎累不累的。竟而不曾后悔過,甘之如飴的這樣過了半生,余下的日子不知還有多少,未來還有什么兇險等待著他們,她懶得去想,懶得去猜。今生有這樣一個男人將她捧在手心里呵護(hù)著,她又有什么不滿足的?
前幾年,皇太子出世,新帝大赦天下,放了大批宮人。豐媛也在其中。她在宮中自苦,心中郁結(jié)難消,二十幾歲的人蒼老得像個四十歲的婦人。豐慶早年病逝了,豐郢當(dāng)了家,想留她在家安養(yǎng),她偏不肯,又勾搭那柳公子,想要再續(xù)前緣。最終落個名聲盡毀與人為妾的下場,卻也是柳公子可憐她,瞧在她不容易的份上,只當(dāng)府里多養(yǎng)個閑人。那人早已娶妻生子,十余年不見,兩人都已不比從前,哪還有甚情分在?這一切,終是她自己所抉擇的后果。豐鈺有時想起她幼年見到豐媛的情景,那個被父母視若珍寶寵著的天真女孩兒,怎就墮成了這般模樣?
文心又成婚了。到底跟了那凌天富。前番也進(jìn)了京城,住的不遠(yuǎn),閑暇時兩人還走動一番。凌天富倒也是個好的,對文心那兩個閨女甚是親熱,幾年前熱熱鬧鬧地將倆女兒都高嫁了出去,沒誰指摘她們的出身如何,生父又如何。
豐鈺知道,安錦南默默替她做的事太多太多。
他這一生,又為他自己謀求過什么?
那不過是個極度缺乏感情的男人。他有最冷酷的面容,也有最柔軟的心腸。不論他做過什么,有什么恐怖的名聲,她知道,他永不會做傷害她的事。
兩人至今,已經(jīng)共度了十八年。這些年,他身邊別說侍妾外室,連個通房都沒一個。
總有人問她是如何攏住了安錦南的心,她也說不清。大抵是,兩人本來就相近,都是這世間,被孤立隔絕的人,一無所有的兩顆心,只需一點點的溫暖,就能照亮自己晦澀的人生。
當(dāng)年她不顧一切的將他擁住,任他枕在自己腿上,扯著她的衣帶夢囈著,伸出微涼的指尖替他暫緩?fù)闯鋵嵞且凰玻切屈c點的火苗,就已在他心間。
豐鈺伸出手,輕輕撫了下安錦南的臉。
任他們分離一百次,一千次,她相信,他們總能重新遇見。
他不會舍得丟下她一個人的,她堅信著。
安錦南似乎覺得癢,偏過頭蹭了蹭她的掌心,粗實的手臂橫在她腰上,很自然地捏了一把。
他呼吸清淺而綿長。許在做著夢吧?
豐鈺仰起頭,將嘴唇湊近他的臉頰。
安錦南適時地一翻身,啟唇吮住了她的朱唇。
長睫掀開,他含笑的眼睛清明一片。根本未曾睡著?
他托著她的腰背,不斷加深親吻。
啞著的嗓子悅耳低醇“鈺兒,那么喜歡本侯么?趁著我睡著的時候偷親我?”
豐鈺說不出話,眼淚不絕地落下。
說不清從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再也不能沒有他了。從前她是剛強(qiáng)的她自己,在他面前,她卻只想永遠(yuǎn)做個嬌氣又善妒的小女人……
安錦南聲音低啞地哄著她“你別哭啊……我又不是第一回打仗,保準(zhǔn)活著回來,你還不信我么?……”
紅燭,在低柔的話語聲中,漸漸燃盡了。
輕紗帳子里面一對相依偎的人影,依稀淡了去。
他一遍遍吻過她的嘴唇,永遠(yuǎn)像第一次親吻一般虔誠而心悸。
豐饒的身子,滑涼的肌膚,烏黑茂密的長發(fā),縱被歲月刻了痕跡,他也從沒有覺得厭膩。
感激上蒼,賜他如此良緣。
有妻若此,他此生便背負(fù)了無盡罵名,被辜負(fù)過千萬次,又有何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