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同歷生死,多少次相互救贖。若這宮中尚有一點真情,那就是關(guān)貴人待她的好。
關(guān)太嬪抿了抿她的頭發(fā),“誰能比我的芷蘭更貼心?走了,都走了。”
這話說得輕松,豐鈺卻從中聽出了多少不舍。
她睜大了眼睛,看一看四周,確定屋內(nèi)無人,才低聲地道“娘娘,是因為宸妃?”
關(guān)太嬪點了點頭,握著她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宸妃的丑事,你是知道的……皇上那樣好面子,他怎肯留下知道內(nèi)情的人活著?便是我身邊的人根本不知情,同在永和宮,那也是有嫌疑的,非是你和我情分不同,朝廷又要用嘉毅侯,連我也……”
她說到這里,話音便止。
關(guān)貴人這輩子在深宮里頭,出身不是頂尖的好,榮寵又不盛,卻在宸妃眼皮底下安然活了這么多年,她不是尋常人,更非蠢笨之輩。
她自有她的法子活著,自有她的法子取信君王。
只是她要活命,就不得不舍下其他的人。她保不住那么多。
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保了豐媛。
豐鈺坐在她身邊,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娘娘,您受委屈了。”
關(guān)太嬪微微笑道“有什么好委屈的,在這后宮,能活著,便是福分了。你看昔日宸妃如烈火烹油,誰的勢頭比得過她?最終還不是白骨一把,黃土一抷?那個口口聲聲愛她的男人,連最后的體面都沒給她。皇陵,她進(jìn)不去,可惜了。”
豐鈺慢慢拭了淚,“娘娘沒受牽連自是最好的,否則,芷蘭如何安心?”宸妃的丑事暴露,是安錦南推波助瀾的結(jié)果,牽連其中的人命,又豈不是君臣相斗的犧牲品?
縱是宸妃錯在先,殺人的是先帝本人,可歸根究底都有安錦南的手筆在其中,豐鈺無法完全釋懷。
一將功成萬骨枯,哪個人的成就不是踏著無辜者的鮮血走來?豐鈺自己亦不敢說一句,她的手是完完全全干凈的。
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下。無法不爭,無法不斗。
關(guān)太嬪緩緩地道“這次叫你來,是近來我夢頻,總是念著你。你在外頭的事,我也有所耳聞,嘉毅侯多年不曾續(xù)弦,單單看中了你,我不意外。當(dāng)年他在宮中公然頂撞宸妃,將你救下,我就知道,你對他的意義,和別的宮人不一樣。那樣出身的男人,看慣了卑微的人為他犧牲。他原可以撒手不管,可他沒有。他是個有情有義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恕D惚任液茫液苄牢俊V辽傥覀冎g,有一個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著的。你告訴我,那滋味如何?是不是,快活極了?”
豐鈺忍著澀意點了點頭“他很好,待我很好。”她扯住關(guān)太嬪的手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我肚子里,又有了。他高興得很,剛知道消息的時候,在屋里直打轉(zhuǎn),娘娘不知道,他那樣子多可笑,一點都不似外頭傳的那個冷血軍侯。私底下,他對我輕聲細(xì)語,慣會賠小意兒。剛成親時他還跟我拿他侯爺?shù)募茏樱瑳]多久就投降了……對我很是服帖的……”
她抬眼看向關(guān)太嬪,紅著眼睛道“等我這胎出生,娘娘替他取個名字?雖知道不合規(guī)矩,想讓娘娘做他的干娘,不知有沒有這個福氣……”
關(guān)太嬪一生無子無女沒做過娘親,一生也未被親人和丈夫善待過。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關(guān)太嬪多么渴望愛和子嗣。
關(guān)太嬪淚流滿面,連聲道“好,當(dāng)然好。倒是我,未必有那個福氣……”
這話說得不祥。從一見面,豐鈺就察覺到了關(guān)太嬪的不妥,可她不忍拆穿,她想假裝不知情,至少快快樂樂的和關(guān)太嬪說一會兒話,寬慰她一瞬也好……
關(guān)太嬪聲音里有無限的向往,她想象豐鈺所描述的那些畫面,“真好……他這樣的人,難為他懂得疼人。”
轉(zhuǎn)過臉來,望著豐鈺,輕輕摩挲她的面頰“你也要好好的,加倍的回報他這份恩情。要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一輩子。新帝是他一手扶上來的,如今根基未穩(wěn),怕還不會有所行動。待來日,難免生了旁的心思,……你得勸著他,莫得意一時,就忘了警醒……你這一生要活得順?biāo)彀矘罚挪煌魑胰掏捶拍慊剜l(xiāng)……其實我原本,是想留你在我身邊一輩子……天隆十九年那年夏天,我不知你知不知此事……皇上向我發(fā)脾氣,用硯臺傷了我額頭那回……”
豐鈺神色一凜,隱隱預(yù)知她要說的是什么。
關(guān)太嬪垂了垂眼睫,握著她手的那只手微微發(fā)顫“那天清早,皇上盯著你的背影,問我,芷蘭年歲幾何……”
豐鈺抿住嘴唇,愕然看向關(guān)太嬪。
聽她用低柔的聲音,緩緩地道“他那神色,我怎會不明白他是生了什么心思?我怎能讓你走了我的舊路,過一遍我過的日子?我因此忤逆了他,其后……”
當(dāng)時,皇帝震怒,抬手扔來一只硯臺,砸傷了貴人的額角。
貴人一生忍辱負(fù)重,卻為她,做過這樣破格之事。若換了旁的娘娘,身邊能有宮娥幫忙固寵,能有什么舍不得的?
豐鈺心中猛顫,不知如何感謝她這份真心,“娘娘,您是何苦啊?”
關(guān)太嬪喃喃道“我不后悔。芷蘭,我永遠(yuǎn)記得,你幾番救我于危難。當(dāng)年宸妃刁難,你為我受了多少罪,我都記得。你過的好,我當(dāng)真,無憾了。”
豐鈺緊緊握著她手,聽她說的話越來越無望。她一顆心猛地沉下去,眼淚重新漫了上來。“娘娘啊!”
關(guān)太嬪抿嘴笑道“我這一生,因是庶出,在家里被嫡母百般磋磨。替代親姐入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從此睡在一個喜怒無常翻臉無情的君王身側(cè),我心上的人永不可得。我循規(guī)蹈矩的活著,忍氣吞聲的活著,終于熬到了最后。他死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我終于再不用,過那看人臉色、曲意逢迎的生活。你當(dāng)為我高興啊,芷蘭,你哭什么。”
豐鈺緊緊攥住她袖子一角,身子不住地打顫“娘娘,叫太醫(yī)們看看吧,娘娘哪里不舒坦?吃副藥就好了,娘娘莫要胡思亂想,娘娘不想見一見您的干兒子干閨女?不想常常喊芷蘭進(jìn)宮來說話么?傷害娘娘的人都不在了,娘娘該當(dāng)愛惜自己,好好的活著……”
關(guān)太嬪搖了搖頭“我這病,早就坐下了。這些年,不過憑著一股信念活著。親眼看見宸妃閉上眼,我什么恨都解了。我想早些歸去,早些投奔我的來生……芷蘭,你可記著,將來你的閨女大了,可不要送進(jìn)宮來。”
她撫了撫哭泣的豐鈺的鬢角“你還懷著孕呢,別哭傷了身子。咱們什么沒經(jīng)過,還有什么看不開的么?只是你妹子,只怕我不能再護(hù)著了……你自己如何想的?早做打算才好,莫給人利用了,成了第二個淑妃……叫侯爺走了老路……”
新帝明年就要選秀,國喪早過,他若有心,為安撫拉攏安錦南也好,為有個人質(zhì)在手也好,豐媛都會成為他的目標(biāo)。
屆時宮里有位和她不是一條心的姐妹做了娘娘,怕是好事帶不來,卻能作惡不少。這也是關(guān)貴人不愿見到的,所以特意叮囑豐鈺一句。
到最后,關(guān)太嬪放不下的,也就只有她了。
豐鈺不住地點頭“娘娘,我明白的。娘娘都是為了我!你放心,侯爺?shù)膽B(tài)度很明顯了,我和如今新帝宮中的吳總管也有些交情,我會安排妥當(dāng),不叫這種事發(fā)生。娘娘,給我們傷痛的人,終將付出代價,我不再是那個沒助力的小丫頭了。”
關(guān)太嬪點點頭“我自是沒什么不放心的。你向來穩(wěn)妥,什么都做得好。沒你替我做的那些物件兒、想的那些心思,皇上和太后,怎肯待我和顏悅色?我自是笨的,只知一味怨天尤人……是遇著了你,這生活才算有點甜滋味。”
她擺了擺手“時候不早了,恐嘉毅侯擔(dān)憂,你莫在宮里太久了,這就去吧……”
豐鈺有千言萬語想訴,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關(guān)太嬪說的沒錯,她在宮中,多耽一刻都是麻煩。
豐鈺起身站在關(guān)太嬪面前,重新行了大禮。
關(guān)太嬪望著她烏黑的發(fā)頂,眼淚如雨滂沱。
她和豐鈺都明白,這是他們最后一回見面了。
豐鈺強(qiáng)忍哀傷,拭去眼淚從殿中走了出來。
晴陽朗朗,曬得人睜不開眼。她舉手遮住前額,也擋住了那刺目的光線。
琉璃瓦頂?shù)奈蓍軐㈥柟庹凵涑鑫宀拾邤痰念伾皇悄抢_紛紛沓的色彩太耀眼了,終是留不住,也貪戀不得。
小環(huán)快步走上前來扶住了她的手臂。垂頭隨宦人行至人跡稀少的小梅園,豐媛等在那兒,見她過來,快步走上前來,喚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