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的身體原不算差,但自從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大皇子死后又燒了半月后,他的身體便虛弱了許多。
盡管宮中有了這許多變故,但七皇子表面來看,依然是那個無憂無慮愛在父皇身邊撒嬌的小七。
唯一不同的是,七皇子似乎變得聰明了些,漸漸在朝中顯出其治國方面的才華來。
小七抱著父皇的胳膊,笑嘻嘻撒嬌道:“父皇父皇,兒臣這次去福縣治水,治得好不好”
皇帝似乎早就忘了之前的爭執(zhí),一如既往地寵愛著這個小兒子,摸著他的腦袋夸贊道:“做得不錯,朕心甚慰。”
小七甜甜笑道:“那父皇覺得三哥和我,誰做得更好”
皇帝愣了一下,失笑道:“你和他比什么”
小七抿了抿嘴,嘟囔著抱怨道:“可是我聽朝中大臣都在夸三哥是個賢王,頗有父皇年輕時的風范……”
皇帝垂下眼瞼,遮去了眸中的那縷驚疑。
等出了御書房,走進了自己的宮殿,小七瞬間收去了臉上的笑意,扶著門框止不住干嘔。
老太監(jiān)心疼得無以復加,連忙上來輕拍著他的后背。
七皇子彎了彎唇,嘴邊的笑意有些冷:“父皇還真是,一直都沒變啊……”
老太監(jiān)不敢接話,只能勸道:“殿下,我去請?zhí)t(yī)吧。”
七皇子搖了搖頭,阻止道:“不必,上次你不是找太醫(yī)問過了”
老太監(jiān)默然無言。
那次,太醫(yī)診出來的結論是“思慮過重”。
當時這結果還讓太醫(yī)好生費解——宮中最傻白甜最愛笑的七殿下,是怎么做到思慮過重的
也幸虧,這太醫(yī)與顧承旻關系比較密切,不然這話傳到皇帝耳中,還指不定得生出什么事來。
七皇子半倚在門前,看著西邊日光緩緩沒入,低聲呢喃了一句:“皇兄你放心,害過你的那些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名單上的一個個被除去,隨著盛子裴在軍營中的名聲愈顯,七皇子垂眸看了看紙上的墨跡,終于只剩下了最后一個名字。
七皇子從小廚房里端了藥出來,笑意吟吟地走入皇帝的寢宮。
老皇帝面上已是一派病容,見到他,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一個舒心的笑容來:“小七。”
或許是年紀大了,老皇帝近年來越發(fā)沉溺于“慈父”的角色不可自拔,對著他比以前寵愛更甚。此時自然也不例外,諸多皇子中,被請過去侍疾侍得最多的,便是小七。
七皇子把藥暫且放在一邊,笑得一如既往:“父皇。”
老皇帝咳了兩聲,面容枯槁,愈發(fā)顯出身體的頹勢。
七皇子靜靜坐在他身邊,觀察了片刻,突然出聲問道:“父皇,您想傳位于誰”
老皇帝顫抖著右手,握緊了他的手掌,安慰道:“你放心,無論傳于誰,我都替你排好了前路。蜀地富余,你去那兒做個王,自在,又能享福。”
七皇子笑意不減,卻搖了搖頭,反駁道:“父皇要傳位于其他人,讓兒臣如何放心呢”
老皇帝似乎完全沒想到他會有這個心思,當場愣在了原地。
小七湊近了他的耳畔,低聲笑道:“父皇可是想傳位于四哥可惜啊,四哥前幾日感染風寒,已是重病在身,恐怕命不久矣吶。”
老皇帝猛地一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小七笑得極為溫柔:“大哥和三哥被父皇親手處死,二哥被關了這么久,已若廢人;四哥六哥重病在身,五哥曾被父皇厭棄幽禁,乃至如今神志不清……如此算來,父皇似乎沒有其他選擇了呢”
老皇帝死死握住他的手,氣得雙眼突出,直喘氣道:“你、你殘害兄弟”
小七收起笑意,目光冷淡地看著他,提醒道:“我只是給四哥和六哥下了服藥,比不得父皇心狠,這么多的兒子,說關就關,說殺就殺。”
“父皇,您若傳位于我,我便保證四哥和六哥此病能痊愈,否則……”小七說著,輕輕吹了吹皇帝的耳朵,沒把后半句話說完。
皇帝赤紅著眼,怒道:“你可知你母親……”
小七食指壓在老皇帝的嘴上,打斷了他:“噓——我知道父皇不能傳位,但,此事如今除了你我,朝中無人知曉。如今這情形,若您不愿下旨,難道要從旁支里挑人嗎”
說著,七皇子不由面露委屈,可憐巴巴道:“兒臣好歹也是父皇的血脈,難道還比不得與父皇全無關系的旁人”
老皇帝手一顫,直愣愣地看著這個兒子,心中一片荒涼。
老皇帝死了。
他至死,都不愿下旨傳位于小七。
不過,正如小七所說,如今的皇室中,諸皇子病的病,死的死,瘋的瘋,數(shù)來數(shù)去也只剩下了他一個。
七皇子自然而然地登基了。
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小七看著跪了一地的大臣,心里莫名覺得有些無聊。
登基大典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開了小差,止不住想——如今的邊關,也不知是個什么樣子
與盛子裴分別這么多年,對方的信他倒是沒少收。
而且隨著年紀漸長,看的事多了,他也就漸漸明白了盛子裴曾經(jīng)看他的眼神。
幾年前,老皇帝還活著的時候,盛子裴曾回京述職。
宮宴上,隔著大半個宮殿,盛子裴遙遙看了他一眼——
炙熱,直白,卻又苦澀。
只是一眼,七皇子卻突然之間明白了過來,自此,情竅初開。
七皇子發(fā)著呆,默默地走完了全程。
回到寢宮后,他第一眼,先看到了盛子裴送來的賀禮。
新皇忍不住笑了一下。
老太監(jiān)小心地打量著他的臉色,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大著膽子提了一句:“盛將軍好幾年沒回京了,皇上也要將他召回”
新皇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干凈。
老太監(jiān)心中有些后悔,卻又覺得此事不能不說:“盛將軍在軍中聲望頗高,又是舊朝人,皇上得早下決斷,到底該如何待他。”
老太監(jiān)說的隱晦,但小七卻聽得明明白白。
——若以臣子相待,制衡之道在所難免,而若不以臣子相待……
小七垂下眼,心道,除了臣子,自己難道還真的能選出第二條路嗎
新皇在位期間,多次讓盛子裴平定邊疆,楚朝版圖再三擴大,幾乎是百年來之最。
除軍事外,民間雖因戰(zhàn)事而負擔了較重的稅負,但因朝廷治理有功,又懂得安撫民心,百姓也反而顯示出一種安居樂業(yè)的安穩(wěn)狀態(tài)。
朝中對新皇贊譽聲頗高,但唯一不滿的,就是新皇的身體不大好,導致其居然生不出皇子!
小七第八百次壓下大臣們提議娶親的折子,看著邊疆來的書信,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為了不娶妻,他甚至都干脆說自己不舉了,結果這些大臣還不死心,總想著讓他試一試。
想起盛子裴每年來朝見時,看著他越來越熾熱的目光,小七就忍不住頭疼。
更頭疼的是,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儲君之事怕是得提上日程。
儲君不難定,由于“不舉”,他早早便在宗室里找了個孩子,放在身邊悉心教導數(shù)年。
難的是,盛子裴這個聲名顯赫的大將軍到底該如何放置
盛子裴對他必然是忠心的,但對于儲君,卻未必能心服口服。
更何況,即使盛子裴沒有二心,儲君對他想必也不敢過分倚重。
小七思來想去,也沒找到個好主意。
老太監(jiān)聽著皇帝頻頻嘆氣,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陛下若難以決斷,奴才心中有一問,還望陛下解答。”
小七挑眉道:“你說。”
老太監(jiān):“陛下對盛將軍,到底是信也不信”
小七愣了愣,過了一會兒,道:“自然是信的。”
老太監(jiān)笑呵呵道:“依奴才看來,盛將軍對于功勛未必在意。若陛下信他,不如就讓他去守皇陵,也算圓了他的心愿。”
小七抿了抿唇,臉上有些發(fā)熱,自然沒問他是什么心愿。
老太監(jiān)一語點醒夢中人,小七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這后半輩子為了江山兢兢業(yè)業(yè),似乎也沒任性過幾回,不如就趁著死前,放肆那么一回。
于是,小七下旨,把盛子裴叫進宮,對他說,希望他能替自己去找藥王珠。
——這一來么,是為了支開盛子裴,免得他看見自己壽命將盡而失態(tài);這二么……
“美人珠,美人淚,美人幾度夢相會。阿爹阿娘來做媒,一紙聘書跨門楣。”
小孩子都會唱的歌謠,盛大將軍總應該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吧
小七暗暗想道,心中還有那么些不好意思。
結果……
盛將軍愣是沒反應過來,還死纏爛打地對著他控訴:“我都好幾年沒好好在京中陪陛下了!”
小七氣得幾乎要吐血:死木頭!榆木腦袋!
盛子裴在宮中磨了半天,直到聽說藥王珠有起死回生之效,又想起小七日漸孱弱的身體,這才勉勉強強答應去找。
小七被他噎得心氣不順,但等盛子裴真的轉(zhuǎn)身離開時,他的眼中卻又止不住地泛出一絲不舍與依戀。
——此去一別,或許就是生死相隔了。
身為皇帝,多年來小七早已養(yǎng)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習慣。因此即使當盛子裴回頭,狡黠對他一笑,盛子裴依然沒能看出,他淡然表情下那份酸澀。
盛子裴出宮后,小七澀然一笑,終究是沒忍住,一口獻血染紅了奏折。
小七成了只鬼。
但死去的那一剎那,他肩上的重擔似乎一下子消了下去,什么江山,什么百姓,統(tǒng)統(tǒng)被他丟在了腦后。
他幾乎是毫不停留地去找盛子裴。
只是,小七路感欠佳,導致他在路上耽擱了幾天。因而當他找到盛子裴的時候,盛子裴已經(jīng)去受了旨,去守了皇陵。
然后……
他看見盛子裴在抱著他的牌位哭。
哭也就算了,盛子裴邊哭還邊控訴:“小七你怎么這么心狠我愛慕你多年不敢說,你不愛慕我也就算了,竟連最后一眼都不讓我見到”
小七:……
盛子裴還在哭:“什么勞什子的藥王珠,明明就是沒有用的東西,你還騙我說它能起死回生!”
小七:……
說完還不夠,盛子裴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不由得將情緒發(fā)泄在藥王珠上,氣鼓鼓地把它丟到了角落。
小七:……
小七再三告訴自己,身為皇帝,不要跟這種腦殘的臣子多計較,不然就算是鬼也得被氣死……
自我安撫了半天,小七實在忍不住了,對著盛子裴就踹了一腳。
一陣陰風吹過,盛子裴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嘆出一句:“你也不等等我,一個人走,不怕黃泉路上太冷嗎”
小七恍然一愣,心頭一軟,眼角有些泛酸。
一陣風過,小七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黑一白兩個人影。
“跟我走吧。”白無常說。
小七抿了抿唇,毫無掙扎地被白無常套住了手腕。臨走前,小七最后一次回頭,深深地看了盛子裴一眼。
……
奈何橋邊。
小七深呼吸了一口,看著陌生的環(huán)境,心中有些緊張。
身邊,有個小鬼小聲地問白無常:“大人,這新鬼怎么沒去閻王殿就來了奈何橋”
白無常對他比了個“噓”,小小聲道:“他不一樣。”
至于什么不一樣,白無常就不肯多說了。
小七聽了一耳朵,也沒多在意,而是鼓起勇氣,從孟婆手中接過了湯碗。
孟小滿躲在全黑的斗篷下,一邊欣賞著這人的帥氣五官,一邊故意嘶啞著嗓子,“嗬嗬嗬”地笑著恐嚇道:“喝了這碗湯,你就可以去投胎了。”
小七好奇問道:“這就是孟婆湯”
孟小滿神神叨叨地搖頭晃腦:“非也非也。”
——這是孟小姐湯。
小七低頭瞧了一眼,然后,徹底就被驚到了!
這是什么黃中帶赤,赤中帶白,白中帶紫,紫中帶綠……的玩意兒
這也能算湯!
小七含蓄地表達了一下自己的嫌棄:“敢問,孟婆湯還有其他做法嗎”
孟小滿看出他的嫌棄,生氣了:“愛喝不喝,不喝就不準投胎!”
小七低頭看著湯碗片刻,終究沒能狠得下心喝了它,只好深嘆了口氣,瀟灑地把湯碗一丟,道:“那我就不投胎了。”
白無常驚呆了。
孟小滿也驚呆了。
驚呆之余,她還有些惶恐——把閻王大人重點囑咐的鬼的投胎路給搞砸了怎么辦!
白無常沉默了半天,才哆嗦著對小七道:“你、你若不投胎,便隨著我去趟閻王殿。”
小七跟著去了。
去之前,小七心中有些緊張。
去之后,他笑了。
閻王殿里,閻王的正座上坐著他家大哥。
此時,顧承旻正無奈地看著他,眼里有說不出的惆悵。
右側(cè)方,站著傳說中的判官。
小七樂呵呵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吳判是小七登基第二年科舉的文狀元。
只是這個文狀元有點慘,吳判當時第一天殿試,第二天知曉自己得了狀元,第三天就激動過度猝死了。
顧承旻的右側(cè)方,站著傳說中的地藏王。
——是皇家寺廟里的那個大和尚。
小七登基前后,多次去大和尚房間里喝茶論佛。
正好這時,孟婆脫了黑斗篷,慫慫地進門。
小七回頭一看:噗!
這不就是御膳房的那個宮女,名叫小滿的
合著這么一圈看下來,地府里,全是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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樨羽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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