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那一整天,葉淼半步都沒有踏出過房門,去圖書館打發(fā)時間的興致也被徹底覆滅——透過書柜的縫隙偷看她的那雙可怖麻木的眼睛,在她的記憶深處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夢魘。猶如盤桓的蛭蟲,每每閉眼,便會一股一股地從陰影中鉆出,獰笑著與她對視。
時針在無所事事中轉(zhuǎn)動得尤其快,很快就是暮色時分。空氣中蒙了一層朦朧的水霧,暗影悄悄攀上屋檐。葉淼讓瑪格與莎娜將所有的燈都提前點(diǎn)亮了。房間被照得光耀奪目,儼如白晝。除此以外,葉淼還要求瑪格晚上留下來,像小時候一樣,陪她睡在同一張床上。
瑪格還以為小殿下心神恍惚是因?yàn)樽蛞沽髀湓谕猓芰梭@嚇,所以才一反常態(tài)地又要點(diǎn)燈睡覺,又要人陪,就心疼地答應(yīng)了,還安慰了她一番。殊不知,切不中病灶的安慰根本了無作用。
當(dāng)夜,瑪格自覺地躺在了床鋪靠門口的那側(cè)。這張床十分寬闊,翻筋斗也許有些勉強(qiáng),躺兩三個人絕對不成問題。主仆二人各睡一張被子,半夜翻身,也不會打擾到彼此。沒多久,瑪格就睡著了,還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葉淼倚坐在床頭,靠著一個大枕頭,曲著腿,略有些心煩意亂地翻看著壓在枕邊的書。她想做一點(diǎn)兒平時會做的事,用長年累月養(yǎng)成的習(xí)慣來撫慰戰(zhàn)栗的神經(jīng),提醒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正常的軌跡上。然而翻了十多頁,葉淼的腦子依舊亂哄哄的,根本看不進(jìn)幾行字,只好嘆了一聲,將書壓回枕下,鉆進(jìn)了被窩里。
光明是一支驅(qū)散彷徨不安的強(qiáng)心劑。沐浴在金燦燦的燭光里,身下是柔軟的被褥,一回頭還能摸到瑪格溫暖的身體,葉淼蹭了蹭枕頭,緊縮的神經(jīng)一根根地松弛。在睡意涌過眼瞼前,她還模模糊糊地想,在圖書館出現(xiàn)的那只怪東西,在這個陣勢下肯定是不敢來了。
油燈長燃,嘶嘶作響。這一夜什么怪事也沒發(fā)生,連以往那種在睡夢中被窺伺的恐慌感也都徹底消失不見了。葉淼久違地睡了個好覺,連腳趾頭都懶洋洋地放松了。
記得那只怪物說過,祂留下的氣息可以讓她免受一些東西的滋擾。可葉淼其實(shí)并不肯定,到底是怪物留下的印記起了屏蔽作用,還是充盈房間的光亮、陪伴在身側(cè)的溫暖人氣保護(hù)了自己。
安逸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幾天。那段恐怖的記憶,如被雨水澆化的墨漬般,在漸漸淡化。雖說回想起那奪命的細(xì)節(jié)時,還是免不了心驚膽戰(zhàn),但最起碼,葉淼不再每時每刻都如驚弓之鳥一樣提心吊膽了。
同樣在變化的,還有她身體上的古怪印記……猶如血癍正在消退的吻痕,種下的時候再怎么反復(fù)吸吮,也敵不過人身體的恢復(fù)能力。
五日后,亞比勒迎來了大王子二十歲的生日。在瑞帕斯大陸,二十歲是男子成年的標(biāo)志,象征著離開父母,獨(dú)立生活。如無意外,大王子很快就會搬出王宮,遷到宮外的奢華行宮居住。
為此,女王特意舉行了一場晚宴,廣邀貴族大臣出席。名義上是要慶祝大王子成年,實(shí)際上也包括了選妃的目的。
亞比勒的王位繼承制度非常簡單。國王所有后代中,不論出身,先出生的即為王儲。如果國王沒有留下子嗣,或者孩子不滿十三歲,那么王位就由國王的弟弟或妹妹來繼承。大王子作為儲君,寵妾成群,正兒八經(jīng)的婚事卻還沒有商定過。這次的晚宴,就是敲定王妃人選的最合適時機(jī)。
葉淼作為異國來使也在受邀之列。聽說這一次,弗蘭伊頓所有適齡的貴族少女都會出席,人人都卯著勁兒出風(fēng)頭,屆時必定盛況空前。在梳妝打扮時,莎娜不死心地提議葉淼在頭發(fā)和皮膚上抹一點(diǎn)果醬,免得她在一群貴小姐中顯得“太過落伍”。
看到那盒黏糊糊的果醬,葉淼一臉慘不忍睹,再一次拒絕了追趕她無法理解的潮流,最后只挑了一襲簡單優(yōu)雅的水藍(lán)色束腰衣穿上,用一個鑲嵌珍珠的銀飾綰起烏發(fā)。
莎娜噘著嘴:“公主殿下,您這不是和平時的打扮差不多嘛。”
“這不是挺好嗎,平常心。”葉淼不以為意地笑笑:“好了,走吧。”
宴席不宜帶太多隨從,這次葉淼只帶了更熟悉王宮的莎娜同去。剛一走近殿門,她就發(fā)現(xiàn)女王和大王子等主角都還沒到,里面只有一些陌生的貴族在交談。葉淼在廊柱后想了想,決定先在庭院里逛逛,等宴會差不多開始再進(jìn)去,這樣比較自在。
這是一座圓拱穹隆、廊柱雪白的大殿,四周被高大的棕櫚樹與墨綠色的灌木叢包饒,流水依依,景致優(yōu)美,儼然是一所植物迷宮。葉淼轉(zhuǎn)到墻邊的一株大樹下時,不小心踩到了一塊有裂隙的石頭,繞在腳踝上、綴有珍珠的鞋子細(xì)帶竟然被卡死了縫隙里。
既扯不出來,也不可能脫了光著腳去赴宴,葉淼無可奈何,只好讓莎娜馬上折返,找一雙新的鞋子給她了。
樹根處隆起了一塊平坦的大石頭,葉淼用手掃了掃上面的灰塵,坐了下來,百無聊賴地等著莎娜回來。
正撥弄著地上的小草時,她的耳畔忽然捕捉到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好奇地偏了偏頭,看到一個遮著臉的仆從正貼著樹下的墻根,鬼鬼祟祟地往這邊走來,停在了樹干的另一邊,似乎在等什么人。
橫亙于二人之間的樹干十分粗壯,葉淼四周又環(huán)繞著茂密的灌木叢,再加上天色昏暗,若是葉淼不做聲,根本不會有人看到她。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從另一個方向又來了一人。樹后傳來了低低的交談聲。
“怎么這時叫我出來,被看見了怎么辦?”
另一人的聲音含糊地傳來:“大人讓我轉(zhuǎn)告你,‘那件事’今晚就辦。”
……
葉淼有種無意間窺探到了別人秘密的感覺,撥動小草的動驀地一停,低垂的瞳底漾著遙遠(yuǎn)燈火搖曳的影子。晚風(fēng)裹挾低微的交談聲,一字不漏順風(fēng)而來。雖說偷聽不是她本意,但這種情形,她也不敢作聲,只好一直保持安靜。
直到腳步聲遠(yuǎn)去,葉淼都沒看到這兩人的長相,只知道轉(zhuǎn)達(dá)主人吩咐的是個男人。后來才到的,則是一個聲線頗為柔媚酥軟的女人。
她直起身,將壓在胸口的氣慢慢地吁了出來,微微蹙眉。
他們口中的“那件事”,指的是什么?還說“今晚就要辦”……難不成,今晚的宴會中途會有意外發(fā)生么?
未能細(xì)想,莎娜就帶著新的鞋子回來了。時間這么一拖,宴會賓客已幾乎到齊。葉淼剛進(jìn)場坐下不久,女王和大王子、二王子就來到了現(xiàn)場。
今晚果然是個選妃盛會,數(shù)百盞富麗奢華的燈將這里映照得如同仙境。滿目所見,環(huán)肥燕瘦,香衣羅翠,各種款式的美人應(yīng)有盡有。從她們一絲不茍的發(fā)髻上散發(fā)出的甜膩香氣,在密閉的大殿中氤氳發(fā)酵,閉目時,猶如掉進(jìn)了糖漿融成的洞窟里。
女王今天的心情顯然很不錯,嘴角一直噙著愉快的笑意。
葉淼又瞥向了宴會的主角——大王子。他今晚終于把胡子刮干凈了,有女王貌美的基因托底,再配上華貴衣袍,看起來人模狗樣的,還挺有儲君的氣勢。可他一個晚上,幾乎沒怎么仔細(xì)看過底下的貴族小姐,除了與女王交談,就是讓陪伴在身側(cè)的兩個寵妾倒酒,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每當(dāng)二人冷場,文質(zhì)彬彬的二王子便會出來打圓場,充當(dāng)哥哥和母親的乖寶寶潤滑劑。
若是在母子三人里畫一條食物鏈,二王子無疑是最底端的那個……總是夾在母親和哥哥之間暖場,還動輒被哥哥甩臉色,葉淼心想這脾氣也太好了。
這場晚宴上,其實(shí)絕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來走個過場而已。女王早已進(jìn)行過評估,心里也有了屬意的人選。在晚宴后半段,她直接宣布了王妃的人選——宰相的小女兒。在四周爆發(fā)出的熱烈掌聲與迭聲恭賀中,宰相滿臉喜色——畢竟如無意外,他的女兒就是未來的王后了。
葉淼邊看熱鬧,邊大口喝梅子酒。不知是不是錯覺,與一臉狂喜的宰相比起來,他小女兒的臉色卻陡然蒼白,笑容也似乎略為勉強(qiáng)。
所有人都把焦點(diǎn)放在了宰相父女身上,葉淼卻不經(jīng)意地看向了高臺。大王子的反應(yīng)十分平靜,二王子看的卻是端坐在王位上的女王,神情似乎有些古怪。半晌后,他垂下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宴席進(jìn)行到后半段,人群四處走動。葉淼鼻子癢癢,狼狽地打了幾個噴嚏,終于頂不住貴族夫人的“香香攻擊”,逃也似的到了庭院透氣。
猶如脫水的魚回到了水中,葉淼大步往庭院深處走了一段,深深地吸了口清新冷冽的空氣。仰頭時,望見天上一泓明月,她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一陣柔軟的傷感之情。
她的父母和弟弟,現(xiàn)在在卡丹做什么呢?
他們過得還好嗎?什么時候……才可以再見到他們呢?
就在這時,不遠(yuǎn)處的一叢草叢后,傳出了一陣低低的“嗚嗚”聲,像是人被捂住嘴巴時的聲音。混雜在大殿飄出的悠揚(yáng)樂聲中極不明顯。葉淼怔了怔,最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很快,傳出聲音的草叢“沙沙”地晃動了起來,顯然是有人在掙扎。葉淼猶豫了不到半秒,決定過去看看。
一轉(zhuǎn)過彎,意想不到的一幕就映入了眼簾——一個背影頗為眼熟的男人,正將一個女人壓在了草地上。一手按住了她的雙腕,另一手則在捂她的嘴巴。
葉淼一愣。這個男人……不就是剛剛才離席的大王子嗎?至于底下那個被快呼吸不過來,臉泛青紫的人,好死不死,就是剛剛溜去了廁所的莎娜!
與葉淼一對視,莎娜的眼中驀地迸發(fā)出了求救的淚光,掙扎得更為劇烈。葉淼猛地回過神來,這哪是起色心,分明就是殺人。再這么捂下去,恐怕莎娜馬上就要喘不過氣,窒息身亡了。她一個箭步?jīng)_上去,用力去扯大王子的手,怒道:“你想殺人嗎?她要呼吸不過來了,快放手!”
然而大王子的蠻力豈是葉淼能撼動的。他大概醉得不清,別說收手,連她的罵聲也充耳不聞。那廂莎娜已經(jīng)在翻白眼了,情急之下,葉淼拾起了一根手臂粗細(xì)的木柴枝,鼓起勇氣,往大王子的后頸惡狠狠地敲了一記。
木柴“咔擦”地斷了半截。大王子應(yīng)聲暈倒,趴到了地上。嚇得不輕的莎娜拼命從他身下鉆了出來,跑到了葉淼身后,驚恐道:“他……大王子死了嗎?”
“沒那么容易死吧。我留著力,應(yīng)該打不死他。” 葉淼把“兇器”木柴往草垛里扔去,心中也有些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