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晏看著眼前這不能動彈的垂垂老者,心緒復(fù)雜。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麗妃一生的悲劇也與他脫不開干系。可又是這個人,在自己跌入谷底的時候,真心實(shí)意的為自己籌謀。雖然別有用心,卻到底一力扶持自己登上了帝位。
一時間,李承晏意興闌珊,沒了興致,漫步離開。
又過了許久,四下里寂靜無聲,衡郎才魂不守舍的爬了出來。他迷迷糊糊被攆出慶朝,原以為是長公主那個毒婦下的手,卻不知其中竟是牽扯到宮闈辛秘。他渾渾噩噩,周身發(fā)冷,撲倒英國公身上,哭訴著,“阿爹,我該怎么辦”
英國公目光呆滯,腦子里流轉(zhuǎn)著今生的種種。為了虛無縹緲的復(fù)國夢,忍辱負(fù)重幾十年,搭上己身也搭上妹妹的性命。卻到頭來,一無所有淪為階下囚。
他不夠李承晏心狠,輸?shù)眯姆诜?墒牵饫桑ㄒ坏难},百夜國的指望。為今之計,自有他的身死魂滅,能平息李承晏的怒火。
他的目光慈愛的、悲憫的在衡郎幼嫩怯懦的面龐上掠過。這一刻英國公終于升起了一絲悔恨。
他悔當(dāng)初慈愛太過,把衡郎教養(yǎng)得如同長安城的富家小郎君,失了銳意進(jìn)取,甚至連安身立命的能力也無。對比同樣擁有百夜血脈的李承晏,輸?shù)脧氐住?
他悔,卻悔之晚矣。
長公主的宴隆重開頭,匆匆結(jié)尾,各懷心思之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馮楚微回到府邸,卸了一身的行頭,一身的清爽以后,才來料理志存高遠(yuǎn)的馮二姑娘。
二姑娘早被押回府邸了,連帶著二房幾人都被看管在小院里,不得出入。一家子人本就是虛張聲勢的性子,此刻見著院外帶兵器的護(hù)衛(wèi),又想起了馮楚微素日的雷厲手段,惶惶然坐立不安。
錦娘帶著人親自來請二姑娘。
二夫人帶著討好的笑,殷勤的塞上一個沉甸甸的荷包,拉著錦娘的手,求告道,“二姑娘年輕不知事理,又吃了酒,才一時失了規(guī)矩。我已經(jīng)教訓(xùn)過她了,還請嬤嬤在大娘子面前勸解幾分,為二姑娘周全一些。。”
錦娘收下荷包,溫和的道,“二姑娘人大心大,倒是二夫人平日里太過疏忽,平白耽誤了韶華呢。”
二夫人訕訕的笑,又不敢攔著,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二姑娘一步三回頭的被帶走。
出了小院,錦娘轉(zhuǎn)手就把荷包丟給幾個跟著的老嬤嬤,她這樣的身份又豈會在乎這個。
二姑娘的情緒經(jīng)過這會子的發(fā)酵,隱隱開始后悔自己的莽撞。進(jìn)到大堂,馮楚微安然坐在堂上,她一咬牙痛快的跪下認(rèn)錯。
“妹妹今日喝多了酒,失了規(guī)矩,還請姐姐責(zé)罰。”
馮楚微一雙美目在她面上打轉(zhuǎn),直看得人渾身不自在,才露出平和的笑容,“你平日里有這會子半分的識時務(wù),也不會在這條死路走絕了。”
二姑娘心下一驚,強(qiáng)笑道,“姐姐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剛夸你伶俐,又來犯蠢。這會沒有其他人在,不必在我面前掩藏你那點(diǎn)野心。說說吧,今日是誰推你出來的”
“你知道!”二姑娘一臉驚詫,復(fù)又反應(yīng)過來,嚷嚷道,“大姐姐既然知道有人陷害我,又為何拿我撒氣!”
馮楚微揉了揉額頭,很是為這小娘子簡單的腦回路堪憂,“若不是你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別人能輕易的算計你”
“別人都踩著你的臉上位了,你還要替人兜著瞞著嗎”
二姑娘咬著唇,有些不甘心,但看她面容冷峻,還是仔仔細(xì)細(xì)的把宴席上的事講了出來。
宴席上的小娘子們各樣的夸贊她的衣裙首飾,夸她的品貌氣度;慫恿著她帶著眾人上前給長公主敬酒;又不知道為什么被擠到邊上,靠近圣駕的地方。
馮楚微聽著她洋洋得意的講述著,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摔了茶盞,濺濕了她的羅裙,“你就沒發(fā)現(xiàn)一直被這個田小娘子牽著鼻子走嗎!”
二姑娘不服氣,強(qiáng)辯道,“你是在妒忌我比你更受歡迎!”
馮楚微得到了想要的訊息,懶得跟她爭辯,直接判罰下去,把二房一家趕回青州老宅,二姑娘著入家廟修行。這等腦袋擰不清的貨色,與其嫁出去帶來不可估量的后果,不如好吃好喝的供在家里。
二姑娘聽得這嚴(yán)苛的處罰,惱了,開始不管不顧了,“你這是在排出異己!你這等妒婦以為圣人會專寵于你嗎你等著吧,總有厲害的小娘子前仆后繼的想要攀高枝!我等著你失寵的日子!”
馮楚微慢騰騰的走到她面前,看著眼前在這張扭曲變形的臉,輕笑著,模樣輕佻,說出來的話卻是狂妄至極,“圣人能不能專寵于我,是他的事;而能不能讓圣人專寵于我,是我的手段。”
料理完家事,馮楚微又命人去嚴(yán)查禮部田侍郎的政績。對個閨閣小娘子下手有失格調(diào),直接對付其家族才是釜底抽薪的辦法。反正這滿朝文武,尸位素餐的多,清理掉一兩個蛀蟲,也好為下一步計劃做準(zhǔn)備。
一天沒把二房逐出宗族,踩二房上位的行為便視同在打馮氏一族的臉。而第一個敢對她伸出爪子的人,必然要被狠厲斬斷,才能震懾后人。
錦娘一臉憂心忡忡的站在其后,馮楚微瞥了一眼,道,“你有什么話直說吧,吞吞吐吐看著不爽利。”
“小娘子想要獨(dú)寵于后宮”親眼見證馮楚微一路荊棘的走來,錦娘有些擔(dān)心她在最后關(guān)頭被情、愛蒙蔽了眼。
馮楚微嗤笑出聲,“君心易變,我何苦堵上身家性命去相信虛無縹緲的情意”
“二姑娘這樣蠢笨的人,不是正適合拿來做棋子嗎”
想起了李承晏素日的情意,她不是沒有動心。像是發(fā)愿一般,她堅(jiān)定的道,“我不會主動推別的女人上位,來惡心他,也惡心自己。況且,就算要選一顆棋子,二姑娘那樣的也不適合。”
“二房都是些拎不清的,得志便猖狂。惹出亂子來,世人只會記在我馮氏一族頭上。”
“我既然迫不得已踏入渾水就要保證利益最大,我的孩子必須是太子。如若她也懷胎生下皇子,那馮氏一族必然會有站隊(duì)、分裂,我要的是全心全意助我的馮氏,絕不會容忍有人壞我大事!”
有婢女進(jìn)來稟報,說是三位姑娘前來問安。
馮楚微楞了一下,這個時辰不早不晚,請什么安呢又想起今日在宴席上,二姑娘混在小娘子圈里。各家夫人娘子們卻對這三位知進(jìn)退的妹妹更青睞有加。估摸著,有這層關(guān)系,她忙道,“快請她們進(jìn)來。”
看著魚貫而入溫柔嫻靜的妹妹們,馮楚微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三個妙齡佳人盈盈下拜,不待她們真的拜下去,馮楚微便叫了起。又帶著她們離了肅穆的正堂,去了一側(cè)她日常呆的花廳。
親自引領(lǐng)者妹妹們一一坐下,又上了小娘子們喜歡的茶點(diǎn),馮楚微攬過還有些怯生生的五妹妹坐在身畔,笑著道,“妹妹們來了這么久我也沒來得及關(guān)心,下人仆婦們可有不盡心的若是有,告訴侍依一聲,讓她來處置。”
“沒有的,婢女們都很周到。”三姑娘性子通透,又會來事,忙回話。
“那就好。妹妹們要記住,在這府邸里,你們是主,便要有主子的氣度。對仆從們寬嚴(yán)并濟(jì)才是馭下之道。”馮楚微打量著幾個妹妹柔順有余,卻差了些大氣格調(diào)。若是嫁入豪門大戶,難免失了底蘊(yùn),遂悉心提點(diǎn)著。
幾個小娘子都是聰慧的,認(rèn)真聽著大姐姐的教誨。世人都道,大姐姐占了馮氏全族九成的汽運(yùn),才出落得這樣的七竅玲瓏,等閑郎君都比不上。現(xiàn)下她肯親自教導(dǎo),若能沾染一些她身上一星半點(diǎn)的舒朗大氣,就足夠受用不盡了。
當(dāng)馮楚微要籠絡(luò)人心的時候,三言兩語,便能成事。她姿態(tài)從容,面容和煦又言之有物,一點(diǎn)點(diǎn)的把家宅瑣事都揉碎掰開了講解。最后干脆吩咐侍依和錦娘日常料理后宅的時候,都把幾個妹妹們帶在身邊,多經(jīng)見一番,出了門子才更多底氣。
家族的長盛不衰,人才是關(guān)鍵。對于乖順的妹妹,馮楚微不吝嗇培養(yǎng),也是日后的助力。
經(jīng)過一番懇談,錦娘又呈上來熱熱的玉露羹,馮楚微招呼著妹妹們進(jìn)了甜點(diǎn)。吃喝說笑間,三位姑娘對著這位大姐姐崇拜有加,相處也自如的多了。
五妹妹人小,性子活潑沉不住氣,想起了今日姐妹們鼓起勇氣來尋大姐姐的緣由。忙撩起了袖子,露出皓腕上明晃晃的兩只掐絲鑲紅寶鐲子。脆生生的道,“大姐姐,我們姐妹今天來尋你是有事不知該如何處置。”
三兩下把事情交待清楚了。原來今日馮楚微帶著四位妹妹出門是為了把她們帶入長安閨秀圈子,暗含尋親事的意思。眾夫人們也深刻的理會了這層意思,對著幾個姑娘熱情非凡。幾個小娘子面淺,推脫不下,不一會兒,見面禮就叫這姐妹們收了數(shù)十件。她們不敢隨意處置,只得來尋大姐姐的意思。
馮楚微看了一眼,這鐲子分量倒是夠了,但那寶石成色一般,貴重但也并非極品。笑著道,“把東西都拿出來我見識一下,今日這長安城的夫人們可破了財了。”
三個小娘子痛快的把東西都展示出來,馮楚微一看,檔次都跟那鐲子差不多,笑著道,“既是別人送的,你們便都收下吧。”
“可……”三姑娘有些躊躇。她大些,知事了,知道這些貴婦人的用意,卻又不好明晃晃說出親事。
馮楚微莞爾一笑,把話題挑破,“今兒這些夫人們一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二呢,也許有結(jié)親的想法。你們是我的妹妹,同氣連枝,我自然是盼著你們千好萬好。但這長安城水深,咱們不著急,慢慢挑。”
又吩咐人去把幾房夫人們都請來,想必她們也很著急今日之事。
在馮楚微的示意下,錦娘對長安城后宅譜系如數(shù)家珍。她隨意拿起一只碧璽簪子,細(xì)細(xì)解釋著,“這只碧璽簪子價值銀百兩,是刑部侍郎林大娘子送的。她家有兩為嫡出小郎君,四位庶出小郎君。嫡出的大郎君已經(jīng)成婚了,奴婢估摸著她是想為那位嫡次子說清。”
這只簪子是四姑娘收到的,聽得此言,臉霎時紅了,害羞得想躲出去。
馮楚微叫住了她,道,“四妹妹,你今年17了,這年紀(jì)正是說親的時候,這種事沒什么害羞的。我讓錦娘把各樣禮物的來歷都一一說給你們聽,是想讓你們自己去考慮是否愿意這樣的人家。這關(guān)系到你們下半輩子的日子過得是順?biāo)爝€是艱難。”
四姑娘雖害羞,但聽馮楚微言辭懇切,便止住了身形,咬唇道,“我見識淺薄,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但憑姐姐做主。”
馮楚微搖搖頭,道,“我可做不了這主,若是挑得不好,你們豈不是要暗地里埋怨我。不過你們放心,我也不會全部撩開手。你們選定了意中人,我會讓人徹底去調(diào)查,卻無問題,才會應(yīng)下。”
正說著話,幾位夫人們也來了,一番見禮落座以后,錦娘又從頭把那簪子的來歷說了一遍。
四姑娘的母親五房的夫人聽得鄒眉。事關(guān)自家女兒的終身大事,她咬咬牙,出聲道,“我覺得這戶人家有些不妥。”
馮楚微點(diǎn)頭示意她繼續(xù)。
“這家的庶子只比嫡長子小幾個月,且庶子數(shù)量遠(yuǎn)多于嫡子。是個庶子,前三個都是同一位姨娘。恐怕,這家后宅姨娘得寵,正室式微。這家門第高了,四姑娘性子柔順,又不會來事,恐怕應(yīng)對不來。”
馮楚微點(diǎn)點(diǎn)頭,吩咐錦娘記下這條,細(xì)細(xì)查訪來報。這五房夫人也是個聰明的,若人品沒問題,倒可以分她些家事做。
馮楚微又發(fā)了話,以后三位姑娘的發(fā)嫁都從這府里出去,也會各自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幾位伯母并妹妹們對她更是感恩戴德。從皇后娘家大宅里,發(fā)嫁,多大的體面。彌補(bǔ)了姑娘們出身的不足,這相看親事又可以往上看一看了。
有了這一先例,馮氏內(nèi)宅的智囊團(tuán)們都來了勁了,逐條分析著長安城的名門貴府,勢要給馮氏小娘子們覓得合適的歸屬。
一時之間,馮氏一族利益與共,空前團(tuán)結(jié)。
是夜,李承晏被一堆奏折包圍著,大多是些毫無意義的請安恭賀折子,偏偏還得分神批示。
心神疲憊時,他灌了口提神醒腦的茶水。這茶水濃淡適宜,又?jǐn)R置在他順手的位置,李承晏暗道,何慶這奴才伺候人還算周到。
突然,他停下了筆,想起了一處怪異之事。
英國公自臥床以來,在長公主的有心縱容下,府里的奴才作踐怠慢。院落里空蕩蕩,連最基本的體面也無。可今日他見到的英國公雖然干瘦,卻是像被人精心打理過的。面容整潔,衣衫干凈。
這其中有古怪,需得查一查。
沒等他查出個明白,過了三日,長公主府呈上折子,英國公卒。據(jù)說是,滴米不進(jìn),自裁而亡。
封后大典在即,李承晏只得批示,命儀式從簡,盡快安葬。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該大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