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個月后, 文城。
【不,你不懂我。我不要你姣美的面龐, 不要你純潔的肉體, 不要你高尚的靈魂。我要的, 僅僅是你內(nèi)心那澎湃得無可抑制的欲望。】
年輕男人痛苦又壓抑的聲音瞬間飄揚在偌大的、安靜如寂的劇場上空, 如一陣夾雜著粗礪沙石的颶風,在每個人的耳際狠狠摩擦,又猛烈地貫穿入每個人秘而不宣的內(nèi)心深處。
舞臺上沒有帷幕,沒有一切道具, 只有一道逼仄的窄光,仿若世界末日里的一線光明, 直且細地橫在一個男人的身體上。
男人裹著黑色的長袍,那道光就像是將他一切為二的利器, 將他的肉體與靈魂徹底分割。
驀地, 他如鬼魅般扭曲著身子,修長的雙臂伸向虛空,圈出一個擁抱。
那是擁抱愛人的姿態(tài), 可是他的面前并沒有愛人, 只有空氣,無窮無盡的、潮濕陰冷的、令人絕望的空氣。
【呵,你不懂我。我不在乎你愛誰……我只愛你——我的阿多尼斯, 讓我為你生!為你死!因你而攀升無上云端,因你而墮墜萬丈深淵!】
然而,愛人并不存在, 他的雙手終于只能脫力般砸落下去,雙手交叉,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
一道道如利劍般的細光在舞臺上瘋狂閃爍,將人穿刺得千瘡百孔,痛苦不堪……
凄愴詭異的二胡聲音陡然從舞臺的某個角落里刺出,尖銳地叫人不禁頭皮一緊。
舞臺上的男人受夠命運的擊打,無力且勉強地站起身來,長袍的衣角長長地拖曳在地,他哼笑著,瘋狂地大喊:【阿朵你,如果你不愛我,那就請恨我……請恨我,如我愛你那般激烈!請恨我,如我愛你那般不可磨滅!請恨我,阿多尼斯,我寧你恨我也不愿你忘記我……我這一生……呵……】
他對著舞臺下的觀眾露出一個輕蔑至極的笑容,抬起纖瘦的手臂,手指神經(jīng)質地輕顫著指向某個虛空中,嗓音如此滄、
桑,仿佛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嘆息:
【我這一生啊,你們,不懂……】
瞬間,舞臺燈滅,音樂乍停,只有一道聚光仿佛閃電般從男人的頭頂砸下,照出他無所遁形的、瘦骨嶙峋的、痛苦不堪的臉。
這是一張被命運折磨跌墮的臉,這也是一張凌厲乖張不甘于命的臉。
他甚至都沒有睜開眼,就叫觀眾已經(jīng)折服在這無聲的寂滅之中。
觀眾席上一道眸光,始終跟隨著他的面龐,瘦得過分,冷得拒人千里之外,卻竟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清高況味。
這道眸光貪戀地掃過他的周身,如果一個人的眼光是有形的,那么此時此刻,這眼神就像是一雙情人的手,輕且溫柔地撫過他肌膚的每一寸,熱切地透露出一種隱秘的渴望與悸動。
觀眾席上如潮的掌聲響起,為這聲嘶力竭的落幕。
后臺,王朵一直盯著舞臺上的李言北,小聲問身邊的程一諾道:“程老師今天言北怎么樣看得我都覺得又壓抑又累。”
程一諾拍拍她的肩膀,望著向舞臺行謝幕禮的李言北,他消瘦的身形筆挺,微微屈膝的姿態(tài)既謙遜又有種超越同齡人的自信。
看著李言北從舞臺側邊匆匆下來,程一諾對王朵道:“我已經(jīng)開始擔心非明星版會不會冷場了。”他笑著張開雙臂,將迎向自己的李言北抱在懷中,篤定地道:“言北,突破了。”他用力地抱了一下瘦削的男孩子。
“不不不,我好像……”李言北略有一絲急色在眉宇間凝著,“等一下……”他拽著長袍不由分說地沖出后臺,背影是如此毅然。
王朵嚇一跳,眼睜睜地看他跑出去:“啊怎么了”
程一諾皺眉:“是不是看到什么人了”
王朵立刻追出去,程一諾也跟著轉出去,卻見方亦南走來擁抱他。
方亦南蹭了一下程一諾的臉頰,“隨他去。”
程一諾皺皺眉:“你怎么好像知道”他微推開方亦南,后臺人來人往,也真的是從來都不見外。“他看到熟人了”
方亦南聳肩,“嗯。”
“你也認識的熟人”程一諾不可思議,方亦南居然還認識李言北的朋友。
方亦南道:“他不是帶來過那位姓蔣的小伙子。”
程一諾看看這后臺的通道,“難怪瘋了一樣出去。”
方亦南攬著他,淡淡道:“那是他的阿多尼斯。”
“你怎么知道”程一諾真覺得方亦南雖然出了話劇萬事不過心,可某些時刻的某些話,直擊要害。
方亦南道:“愛一個人的時候,眼里是有光的。你看,你看著我的時候,眼里就有光。”
“……”程一諾推他,“快去看一眼舞臺陳設有沒有問題,今天的燈我覺得節(jié)奏還不太對。”他兀自走開,方亦南在他身后笑笑。
李言北站在話劇院的出口處,那是不是……
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而且這個大冬天,大家都穿著深色的服裝,但只有那個人才那么高大又魁梧。
他想,我是走神了嗎還是真的是蔣寒城
但當他這位今晚的男主角沖出后臺奔到出口時,退場的觀眾層層疊疊地圍住了他,嘈雜的吵鬧聲將他淹沒。
有人驚呼一聲,“李言北!”更多人圍過來,不明真相的觀眾以為是話劇結束后的主創(chuàng)見面,只是稍微潦草了些,但也無人顧得上,大家只圍著他想要一個簽名,或者只是單純看看這位在舞臺上如癡如魔的男主角。
“我……”李言北喃喃啟唇,眸光從面前的人臉上如涼薄的流水般掠過,飛向更遠處。
驀地,一道身影進入眼簾,如此高大且修長,筆挺的黑色雙排扣戧駁領西裝,還帶著灰色的紳士呢帽,此時側著臉,從擁擠的人群外徐徐邁步經(jīng)過。
隔得有些距離,看不清楚面容,李言北想——世界上真的有這么相似的人
相似到連走路的姿態(tài)都一模一樣
李言北想喊,但周圍都是人,他沒能喊出口,他扭頭想找王朵,卻見她被擠在外面。
偏偏那人走得太快,不一會兒就步下話劇院高高的臺階,身影頓時消失不見,遠處是深沉的冬夜,仿佛一張無情的口,將一切都吞噬地干干凈凈。
“言北,你未來會一直在這里表演嗎”
“言北你喜歡演話劇嗎還是更喜歡電影”
“李言北,我喜歡你!”
“啊啊啊啊啊啊我也喜歡你李言北!”
“……”
他們在說什么每張紅唇都在說話,每個人都在笑,每個表情都這么激動……但李言北什么都聽不見,他好像有片刻的失神和怔忪,耳膜嗡嗡作響。
王朵終于擠進來:“言北怎么了”
李言北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有一瞬的失神,隨后搖頭:“沒事。”他接過遞來的簽字筆開始給觀眾簽字,好似根本沒發(fā)生過剛才的事情。
他想,他看錯了嗎
這一年多時間他都很忙,輾轉戰(zhàn)爭片《生死戰(zhàn)》與文藝片《歸去來兮》的片場不說,還抽了小半年時間排方亦南的新話劇《阿多尼斯》,又都是吃重的角色戲份,可以說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在某個層面,他更希望自己像一只旋轉不停的陀螺,因為空下來,他的心里就會有種隱隱約約的空寂感。
仿佛失去了什么永遠得不到的東西,鈍痛感如水滴石穿般折磨他的心。</p>
不過,今晚的沖動又令李言北陷入另一種思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