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微動,低下頭瞥了眼她微微發(fā)顫的左手,那粉嫩泛著紅色的爪子里還緊緊攢著一根白絨絨的羽毛,頓時心中嗤笑不已。這小姑娘表面上鎮(zhèn)靜得很,結果還不是怕得要死。
都說女人是水做的,他瞧著這丫頭卻是用泥和起來的,除了生得好看了些,壓根沒半點女子該有的模樣,他就從未見過哪個女子如她這般大膽,居然敢獨闖陌生男子的寢院。不過也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又能要求她了解些什么呢
他將手中的短劍收回,瞥了眼那小姑娘,淡淡道:“你是誰”侯府戒備森嚴,就這么個黃毛丫頭不可能獨闖進來,八成又是哪個王侯帶著孩子來侯府慰問了。
小姑娘卻未回答他的問題,一雙鳳眸緊緊地盯著他,回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哭了。”
她說他哭了,這怎么可能呢可是當他抬起手往臉上一抹時,那粗糲的指腹卻真的觸及到了溫濕的感覺,再看向左手時,已有晶瑩淚水順著指縫流落。
原來他真的哭了。
“你為什么要哭”小姑娘又問道。
他細細打量了一下蹲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唔,這丫頭或許站起來還沒到他胸口,他為什么要跟一個孩子說這么多話呢。想至此處,他索性站起身來,睥睨著蹲在地上的小姑娘,語氣嚴肅了些,道:“你是哪家的孩子,還不快出去,是要我讓人將你丟出去才成么”
小姑娘聽了這話卻是氣急了,忙從地上起身,兩彎柳葉眉緊蹙,雙手插著腰抬起頭沖著他喊道:“我可不是小孩,我今年就要及笄了。”
他瞅了瞅這站起來真不足自己胸膛高的小姑娘,抬起頭比劃了一下她的身高,看著她氣堵的模樣,竟覺得有些好笑,這些日子的低沉也消散了不少,憋著笑道:“看著姑娘這身量,還真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姑娘。”
小姑娘被他這話堵得啞口無言,雙手不安分地揪著裙擺,一張小臉漲得通紅,許是被氣壞了,好半天才復而抬起頭辯解道:“我母親家的表姐妹們小時候都長得矮,可是長大之后便會長高的!我也會長高的,長得比你還高!”
他看著那圓溜溜的頭頂,突然就起了玩心,用手拍了拍她的腦袋,頭發(fā)果然如想象中一般柔軟,再也憋不住笑了,道:“那我便等著你長高,看看你究竟能長多高。”
小姑娘骨子里帶著股桀驁之氣,抬起手狠狠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小,怒道:“哼!登徒子!我要和秦夫人說以后再也不跟她來這里啦!”
隨即便轉(zhuǎn)身提起裙子氣沖沖地往院子里走去,嘴里還低聲囔囔著:“什么狗屁表哥,居然還敢嘲笑我矮!我要詛咒他這輩子都娶不著老婆!”
他瞧著那小姑娘的背影,回憶著她方才說的話,原來這丫頭便是他姨母的繼女,元光侯府的三姑娘沈素筠。果真百聞不如一見,倒和想象中不大一樣呢,沒外界說的那般傲慢調(diào)皮,倒是嬌俏可愛得很。
一片紅楓緩緩飄落,落在茶盤上,他低下頭看了眼手中的書卷,突然又來了興致想再讀上一會兒,于是便蹲下身欲重新坐在軟席上。
哪想在整個人全身放松坐下來時,卻突然感覺雙腚下方似有什么東西“噗”地一下炸開了花,甚至迸出了汁水來。他心中頓時警鈴大作,顫抖著身子緩緩站了起來,不忍直視地看了眼軟席,果真見上面暈染著一大團墨花,里面還摻雜這幾片碎冰片。
方才他還不相信,這姑娘倒真是愛捉弄人。他方才只顧著盯著她了,卻沒注意到她竟早已將一個裹滿了墨汁的冰球扔在了軟席上,就等著他坐下去了。所以方才她雙手發(fā)抖,是因為藏著握在手里的冰球被凍著了
他撩起身后的袍子,轉(zhuǎn)頭看了眼自己屁股上映出的兩團墨跡,頓時哭笑不得。果真是像個小孩子一般,也不知道將來哪家公子會這么倒霉娶了她。
留芳侯緩緩地閉上眼,腦子里卻清清楚楚浮現(xiàn)出了沈素筠十五歲時的模樣。在陽光的照耀下,那頭黃發(fā)柔軟得像是一團絨毛一般,他多想再摸一摸,可是注定再也不可能了。
也許……他們下輩子還會再見面吧。
楚堯跪在地上,聽著留芳侯說出的話,緩緩地握緊了雙拳。他的父親到底是有多愛元后,才會在臨死前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她的名字。可是既然如此,那么他的母親究竟又算是什么一個傀儡,一顆棋子
他緩緩抬起頭,雙眼卻早已被淚水迷蒙,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真切,只能隱約瞧見那原本展開的畫卷轟然落下,緊接著有什么東西砸在了床板上。
雙膝在地上摩擦前行,他掙扎著,痛哭著,總算是碰上了床榻的邊沿,卻再也瞧不清任何事物了,只聽到阿渚哀慟的聲音響起:“侯爺,薨了。”
那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zhuǎn),耳邊盡是嗡嗡鳴叫聲。他抬起手摸索了半晌,總算是觸碰到了父親的手。那只手還帶著溫熱,瘦骨嶙峋得幾乎只剩下了皮包骨,指腹間滿是疤痕老繭。
他好像失去了這世間最后一個真心待他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