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煥額角一道幾寸長的傷口, 斜過左邊眉毛, 險險擦過眼尾。傷口來回縫合了兩道, 像條細小的蜈蚣,暗紅色未愈合的皮肉翻露在外, 結(jié)了層不甚完備的痂。
他難得沒有了往日那份張揚外露的矜貴戾氣, 看人的時候壓著眉,平添兩分陰郁。
“先生。”他低聲道。
張休復略感詫異江曉煥會主動與自己打招呼,愣了一瞬,應和頷首。他有心想問候兩句,可自己身后就是捉拿江父的巡查御史,他這話怎么問都不合適,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
對事不對人的說一句,江鴻德是罪有應得,依照大燕律例,罪不至死但幾年牢獄之災是免不了, 只是平白連累了江家母子。
猶豫兩息,張休復溫聲道:“有什么需要的話,可以來我家尋我。”他沒說書院, 擔心江曉煥不樂意去,畢竟江鴻德這事在縣里傳得沸沸揚揚,不少人拍手稱快,他不愿意去書院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
末了,他又補充一句:“我畢竟是你先生。”
若是往常,江小公子指定得回諷張休復“多管閑事”, 這時他卻沉默了,半晌喉結(jié)上下滾動一下,才道:“知道了。”
“你學生”沈嘉齊靠在木柜邊,手肘卡在柜檐,眼神看著張休復,下巴朝少年揚了揚。
張休復不欲多談,只低低應了聲。
于虞在醫(yī)館做學徒這段時日,張休復沒有來看過,生怕害得小姑娘分心。
他在案邊尋了個圓凳坐下,下意識環(huán)顧一圈外間,吊窗下面的木檐上多了盆巴掌大小的金邊虎尾蘭,諍綠的葉豎著,快入冬了也沒有半點凋謝的意思,生機勃勃的喜人,顯見是小姑娘帶過來的。
男人唇角忍不住勾一下,多了點笑意。
于虞從內(nèi)間掀開門簾出來的時候,嘴里還念念叨叨的:“可算找著了,你回去得好好抹藥啊,破相了以后還怎么……”
于虞左手握著個青花瓷葫蘆小瓶,右手提著桑皮紙包好的藥材,手上輕快的拋著藥瓶,走了兩步抬起頭,撇著屋里三個人時神情明顯僵了一瞬,瓷瓶沒來得及接住,從指邊擦了過去。
她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去撈,最后蹲下身藥瓶“驚險”的落在她腿上。
于虞撫著胸口松了口氣,再抬頭時卻尷尬的要命,對面三個人直直的盯著她,她腦海中一片空白,盯著先生結(jié)結(jié)巴巴的把后半句補上:“怎么…找媳婦兒……”
屋里靜默一瞬,那個沒見過的生面孔幽幽開了口:“張休復,這就是你說的‘靠譜’的大夫”
張休復:“你怎么不說是你把人嚇著了”
沈嘉齊:“……”
晴天霹靂,張休復這小子會諷刺人了!
于虞尷尬的站起身,想將手里的東西塞給江曉煥,快要送到人手邊時胳膊硬生生打了個彎兒,拐回桌案上,她沒抬眼看江曉煥,小聲道:“反正傷口長在你自己身上……記得抹藥。”
江曉煥“嗯”了聲,動作生硬的拿起藥,圈住瓶身的動作和于虞一模一樣,連長指貼合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于虞不曾抬眼看,是以錯過了這一幕,張休復卻看的清清楚楚,他斂下眼神色淡淡沒什么情緒。
江曉煥拿好東西出門,走到門框邊明顯頓了下,她停住腳步稍稍側(cè)頭沉聲道:“我日后…應該不會去書院了。”
他沒喊名字,叫人一時分不清這話是同誰說的。江曉煥只用余光掃了于虞一眼,便抬腳走遠了。
老實說,江曉煥從來沒考慮過,江鴻德會出事。他清楚自己阿爹做的那些缺德事兒,也因此收到了無數(shù)人的白眼。
他不是沒吵過沒鬧過,可爭吵最后都被江鴻德會以“老子賺那么多銀子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了結(jié)。
你想過天會塌嗎
不可能的。
江鴻德出事兒與江曉煥而言,和天塌無疑。
可江鴻德為人再差勁,到底也是生他養(yǎng)他的親爹,不難過是不可能的。
至于江曉煥的轉(zhuǎn)變。
雖然不想承認,可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之前所有的張揚桀驁,都是在這個基礎(chǔ)之上。江鴻德出事兒之后,他不是不能給別人諷刺甩臉子,可怎么看怎么像條失勢的狗。
太狼狽了。
江小公子,哦,不對,現(xiàn)在沒人這么叫他了。
是江曉煥,無數(shù)次這般唾棄自己。
江鴻德出事兒之后,江母和江曉煥被差役趕出知縣住所。
這些人前后完全是兩幅臉,江鴻德在的時候,對他們恭維得不行,說個話都躬著腰,趕人的時候就是惡聲惡氣。
江母原本便受了驚,往外走的動作慢了點,被差役們持著水火棍往外趕,江曉煥為了護住阿娘生生挨了幾棍子。
下手半分不留情面,棍棍敲到人皮肉上發(fā)出悶響。
江曉煥抿著嘴沒有呼痛,因為門外還有不少看熱鬧議論紛紛的人。
“嗨,真是報應。”
“可不怎么著……活該。”
“話也不能這么說,江鴻德是造孽,可他家里人沒做岔什么……”
“誰說的這江家小子也不是什么善茬,仗勢欺人……”
議論聲嗡嗡的往人耳朵眼兒里鉆,江曉煥有一瞬間,余光在看熱鬧的人群里掃到了于虞的身影。
他手里還扶著阿娘,下意識的回頭去看,什么都沒有,只有旁人厭惡的神情和不絕于耳的咒罵。
也是,現(xiàn)在是堂課時間,她肯定是在書院讀書呢。
“煥兒……”江母沒見過這種場面,察覺到自家兒子停住了腳步,滿臉淚痕驚慌的喊他。
江曉煥自嘲一笑,扭回頭去低低應一聲:“嗯。”</p>
說罷扶著江母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