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笑，怪道昨兒夜里呆霸王沒回來，他是覺得不好向她交代，才躲到養(yǎng)心殿去的。其實她能體諒太皇太后的用心，單要說罪過，她阿瑪夠格砍十回腦袋，可她為人子女，怎么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去死呢。
她只知道著急，身在后宮，什么都做不了，這種架在火上的滋味兒不好受。她現(xiàn)在時刻都捏著心，仿佛渾身裝滿了機簧，只要有人按一按，立刻就會一蹦三尺高。活著真是不易啊，做皇后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好，譬如應(yīng)付這些嬪妃，就要耗費她許多精力。她從寶座床上下來，腳一沾地，那個被扎傷的地方就辣生疼，想是因為坐得太久了，血脈有些淤堵了。
她垂手撫了撫，海棠和松格一左一右攙扶她，合計著到底要叫太醫(yī)過來瞧瞧。她渾渾噩噩聽她們說話，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見了，神識仿佛從懸崖峭壁上一躍而下，耳中嗡嗡作響，然后便癱下來，萬事不知了。
那廂皇帝還在勤政親賢議事，正逢喀爾喀四部的奏報進京，說佟崇峻率領(lǐng)的三衛(wèi)匯同烏梁海部，已經(jīng)攻破克勒木和屯，兩邊呈包抄之勢向車臣汗旗進發(fā)，不日就能攻取汗帳。
佟崇峻上了請安折子，恭請主子萬安，請主子放心，各路人馬協(xié)同作戰(zhàn)，攻破右翼前旗后敵軍大潰，退守五十里，大英鐵騎如入無人之境，且大大夸贊了一番烏梁海人作戰(zhàn)的勇猛。皇帝把這封折子遞給了馮河，“都瞧瞧吧，繼平定薩里甘河后，又一樁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照這態(tài)勢來看，年前車臣汗部就會上降表，喀爾喀四部頑疾拖延了這么多年，在朕這一代，總算能徹底根治了。”
佟崇峻的折子在眾人手上傳閱，其實皇帝要讓這些章京看見的并不僅僅是戰(zhàn)事的順利，而是這背后樁樁件件與納辛有關(guān)的功勞。佟崇峻戰(zhàn)功彪炳，和納辛是兒女親家，唐努烏梁海原本偏安一隅，因受納辛調(diào)遣才橫穿土謝圖汗部增援天干三衛(wèi)。眼下正是納辛立下大功的時候，如此功績不說犒賞，反倒下獄問罪，那后頭的仗是打還是不打
崇善等看過了奏折，暗里也只能贊嘆納辛運道好。不過這種功績保一時還猶可，將來未必沒有重翻小賬的時候。正要開口，忽聽得匆匆的腳步聲到了門上，三慶隔著簾子打千兒，“回主子爺，坤寧宮才剛傳信兒過來，說主子娘娘身上抱恙，請萬歲爺移駕做主。”
皇帝心頭一震，沒來由地慌起來。嚶鳴不是那種有了一點兒小病小災(zāi)，就嚷得滿世界都知道的脾氣，這回專程請他過去，別不是起了什么變故吧
他說知道了，問周興祖過去沒有。三慶道“周太醫(yī)已經(jīng)過去了，這才打發(fā)人來養(yǎng)心殿回話的。”
看了太醫(yī)還讓來請他，這是怎么了皇帝有些焦躁，卻不能顯露出來，淡聲吩咐“先讓德祿過去瞧瞧。”復(fù)把手上亟需處置的政務(wù)三言兩語發(fā)落了，方出養(yǎng)心門往坤寧宮去。
走進夾道，他再也沒有了帝王四平八穩(wěn)的氣度，幾乎是一路向北奔跑著，穿過隆福門進了坤寧宮。
消息傳進養(yǎng)心殿的時候，他腦子里就蹦出過不好的預(yù)感，但至多不過是皇后犯糊涂割傷了手，或是偶感風寒之類的事兒，太醫(yī)總有法子解決的。可是當他看見床上不省人事的嚶鳴，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身一把抓住了周興祖的衣襟問“皇后怎么了得了什么病”
周興祖誠惶誠恐背了一大通病理，皇帝只聽清了一句，皇后娘娘左寸心脈動甚，是孕子之兆。
他大覺意外，“有孕了”
周興祖說是，“恭喜皇上，娘娘遇喜了。可臣觀娘娘脈象，肝郁脾虛，正氣不足，眼下又高熱不退，沒有醒轉(zhuǎn)的跡象，怕是不大妙啊。”
皇帝被他這番話嚇著了，怔怔道“你說什么什么不大妙”
四九的天兒，周興祖卻滿頭滿臉的汗，卷著袖子邊擦邊道“娘娘這種癥候，多因情志不遂，勞倦太過所致。癥狀來得急且兇險，臣行醫(yī)多年，從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
皇帝沒了主張，呆站半天后，強自定下心神道“把太醫(yī)院搬到西邊圍房來，召集所有人會診，一定要讓皇后醒過來。”
他說到最后那句，心是被撕扯著的，從沒想過身強體壯，怎么收拾都不會趴下的二五眼，現(xiàn)在竟躺在那里沒了知覺。
他木然往她床前去，兩條腿不像是自己的了，每邁一步都異常艱難。好歹到了她身邊，小心翼翼叫了她兩聲，不敢用太大的嗓門，因為總覺得她是睡著了，要是貿(mào)然吵醒她，她回頭又要打人。
可是這兩聲沒有換來她任何反應(yīng)，他伸手摸摸她的額頭，那么燙，像要燒起來似的。外面廊子上光影搖曳，無數(shù)往來的人，踩踏出一片兵荒馬亂的氣象。恍惚想起六歲那年皇父駕崩，窗戶紙上也是這樣人影不斷
他哆嗦了下，打從心底里地，由衷地恐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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