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祿遲疑了下,“這會子天兒冷,怕是沒有合適的。今年春天倒是下過一只,比咱們殺大爺歲數(shù)大。”
皇帝道“大點兒不怕,女大三抱金磚嘛。上駟院出來的,出身也有根底些。”這說法兒,簡直像在給兒子娶媳婦似的。
德祿笑著說“主子疼殺大爺?shù)男呐胖溃尚苓@東西,大一個月就得大上一圈兒。況且不是自小帶大的,怕和娘娘不親,那么大的熊在娘娘跟前,到底不安全。”
皇帝聽了一怔,摸了摸腦門長嘆,“朕這兩天被朝政弄得焦頭爛額,真是糊涂了。實在不成,上外頭看看有沒有,要個小點兒的,別著急帶進來,先在內(nèi)務(wù)府養(yǎng)兩天,瞧準(zhǔn)了沒什么毛病再給殺不得相看。”
德祿應(yīng)了個嗻,引著皇帝進養(yǎng)心門。早前萬歲爺沒和娘娘大婚那會兒,天天是住在養(yǎng)心殿的,養(yǎng)心殿東西暖閣都作叫起之用,倘或在東邊叫起,等候召見的臣工就在西邊候旨。今天可是怪了,甫一進門,就見軍機值房一干辦事章京在抱廈里等著,見了皇帝掃袖打千兒,恭請皇上圣安。
皇帝的眉心輕蹙了下,只道伊立,踅身往勤政親賢去了。
德祿忙上前安排那些大員們,賠笑道“諸位大人今兒來得早,抱廈里頭怪冷的,上東邊暖著吧。”一壁說,一壁把人往里頭引,等一切安排妥當(dāng)了,再上西暖閣前預(yù)備傳召。
皇帝坐在南炕上翻折子,隨口問“今兒幾起”
德祿道“回主子話,就一起。”
皇帝的視線依舊定格在奏疏上,似乎并不感到驚訝。就一起,說明這些臣工們同仇敵愾,針對的只是一件事或一個人。他暗暗嘆了口氣,這個裉節(jié)兒上,要針對的還有誰呢,必是納辛。
“傳吧。”他把折子放在了炕桌上。
正殿傳來輕促的腳步聲,很快便到了門前。簾子挑起來,七八個人魚貫而入,昨兒納辛攪合進了赫壽行刺一事,如今軍機處由崇善領(lǐng)頭。他向上呈敬折子,三慶接了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打開后大致看了一遍,上面洋洋灑灑數(shù)十條罪狀,全是關(guān)于直義公的。
“請皇上明鑒。”崇善垂袖道,“昨兒黃昏時候,奴才及幾位大章京在值房議事,外頭有人遞陳條進來,奴才和幾位大人都過了目,上頭羅列了納辛當(dāng)政二十年來的重大罪狀,實在是令人觸目驚心。納辛結(jié)黨營私,貪污納賄,十年前嶺南因賑災(zāi)不及百姓暴亂,以致縣衙被砸,縣令索良慘遭勒斃,這件事的源頭就在納辛身上。朝廷賑災(zāi)款項早已批復(fù),但納辛留中克扣,遲遲不發(fā),嶺南上下斷炊十日,百姓以樹皮果腹皇上,奴才是親眼所見啊,餓殍遍野儼然人間地獄,這會子回想起來依舊內(nèi)心震動,惶惶不安。只可惜,彼時朝政全由薛齊兩家把持,朝野上下也是敢怒不敢言,這事兒后來到底掩過去了。不過此類貪贓枉法的行徑只是冰山一角,其后諸如稅賦、河工、乃至軍糧軍餉,沒有一項納辛不敢貪墨,陳條上列得清清楚楚,請皇上過目。”
這就是墻倒眾人推,風(fēng)光正好的時候,個個和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這些人并不是不想活吃了你,只是在等待時機。昨兒的大亂子,如果沒有烏梁海這個口子,誰能扳倒如今風(fēng)頭正健的國丈皇帝早年對納辛也是恨得牙根兒癢癢,發(fā)誓將來必要法辦了他。可后來嚶鳴進了宮,當(dāng)上了皇后,這種恨很快就變得不那么強烈了,甚至有了些愛屋及烏的意思。
然而朝政不是兒戲,他也不是昏君,他必須兩頭都穩(wěn)住,既不能寒了臣工的心,也不能辜負二五眼對他的信任。
他合上了折子,一手篤篤點擊著花梨的桌面,曼聲道“當(dāng)年三大重臣輔政時期,因意見相左,確實有過相互掣肘的局面。朕記得嶺南暴亂一事,當(dāng)時輔政大臣之首是多增,多增后來抽簪下野,也正是因為此事。如今時隔多年,若要翻出舊案來,少不得嚴(yán)查一回。朕要拿住這蠹蟲,卻也要有確鑿的證據(jù)。”
阿林保聽了上前拱手,“臣愿領(lǐng)命,重查嶺南賑災(zāi)一案。”
皇帝說好,“就交由你查辦。”
“如今納辛牽扯了多起舊案,若仍舊圈禁在府,恐怕他暗中活動,阻礙偵辦。”京畿章京賀華年道,“要是照著老例兒,應(yīng)當(dāng)發(fā)往刑部看管。皇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望圣上以大局為重,按例處置納辛。”
然而皇帝很猶豫,下不下獄,關(guān)乎納辛最終的發(fā)落。查出不妥,留在府里罷職免官是順理成章的,要是進了刑部大牢,想再出來必得毫無污點,可納辛那滿頭小辮子,哪里還能洗刷得清這會子他只要一松口,秋后只怕就該問斬了。
皇帝靠向鎖子錦靠墊,慢悠悠盤弄著手里暖玉道“納辛畢竟曾是輔政大臣,薛家夷族,次日就將納辛下獄,話傳到外頭,豈不叫人議論”
那些臣子有些咄咄逼人,“納辛雖是輔政大臣,更是當(dāng)今國丈。皇上不徇私情,秉公辦理,誰會議論皇上長短”
崇善也附和“皇上是圣主明君,不當(dāng)忘了老祖宗留下的圣訓(xùn),皇后娘娘賢良,自然能明白皇上的難處。天底下做阿瑪?shù)男亩际且粯拥模诺呐畠阂嗍腔噬腺F妃,若奴才有貪贓枉法之處,必自請下獄,不勞貴主兒掛心。”
皇帝聽了,臉上露出一點微微的笑意。這種笑似乎沒什么內(nèi)容,卻又讓在場的臣工戚戚然起來。
貴妃的父親參了皇后的父親,這件事從大義上來說并沒有什么錯處,但當(dāng)真扒開了皮,抽出了骨,就沒有半點私心么皇帝不說,那欲說還休的一絲淺笑,足以讓眾臣工咂摸味道了。這些穩(wěn)坐高位的人,沒有一個是傻的,最后自有人出來打圓場,馮河道“皇上,臣有異議。眼下烏梁海部,正協(xié)助天干地支六衛(wèi)攻打車臣汗部。納辛掌管烏梁海,倘或就此將他收監(jiān),只怕會令烏梁海部軍心動蕩。”
皇帝調(diào)過視線來,“那依你之見,應(yīng)當(dāng)如何”
馮河道“加派人手看管即可,就算下了大牢,牢里頭也有的是法子同外頭聯(lián)系。皇上不念他是國丈,總要念一念納辛長子常年駐守吉林烏拉的功勞。”
這席話給了皇帝很好的臺階下,也適當(dāng)避免了君臣之間出現(xiàn)巨大分歧。最后自然準(zhǔn)了馮河奏請,崇善一時也無話可說,皇帝叫跪安后,便率眾退出了養(yǎng)心殿。
事兒越來越棘手了,皇帝坐在那里,腦子里思緒紛雜。今兒只是羅列了十大罪狀,再過兩天,還會有二十宗、三十宗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到時候又當(dāng)如何自處呢
他長嘆,下了腳踏,從西暖閣里出來。才邁出門檻,便見嚶鳴站在東暖閣檻前,臉上神情慘然,想必他和諸臣的晤對,她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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