嚶鳴忙下了腳踏,上前殿迎接去,外面雪雖下得不大了,但北風(fēng)呼嘯,吹得他領(lǐng)上狐毛搖曳。他上了臺階,她壓膝給他請安納福,等他到了跟前,悄悄摸了摸他的手,“冷么”
皇帝說哪里會冷,“朕從乾清宮過來,才幾步遠(yuǎn)罷了。”
就是這么個矯情人,幾步遠(yuǎn)也要乘輦,且說得理直氣壯。
嚶鳴抿唇朝他笑,“人已經(jīng)接進(jìn)來了,這會子在里頭呢。”
皇帝哦了聲,他和這表妹雖有七八年沒見了,但十幾歲時的記憶很深刻。當(dāng)初她母親在世時,大概也有把閨女送進(jìn)宮的意思,十歲前他們見得很勤,十歲之后稀疏些,但一年無論如何也得見上兩回。后來她母親歿了,她仿佛跟著從這個世界消失了。皇帝自己忙于政務(wù),不見也漸漸淡忘,直到前陣子聽見太皇太后說起,才猛然想起還有這么個表妹。
帝王家對于親情,其實沒有那么看重,除了直系最親近的和這二五眼,他誰都不放在心上。不過這表妹據(jù)說很可憐,再加上小時候到底有些情義,因此他的態(tài)度相較對別人,顯得更軟乎些。進(jìn)門的時候她就候在一旁,見了他慌忙上來磕頭,因緊張,十指狠狠扣著地面,扣得甲蓋發(fā)白。他說伊立吧,“多年沒見了,起來說話。”
皇帝的嗓音不是那種溫暖人心的,不經(jīng)意間總有股單寒的味道,像細(xì)雪擦過冷刃。殊蘭道是,站起來的時候微有些踉蹌,邊上宮女立刻上來扶了一把,她客氣地呵腰,“謝謝姑姑了。”
皇帝瞧著她,確實瞧出了一點可憐的況味。她不像別的公侯府邸的小姐,表面雖然矜持自重,但絕不卑微。她的謹(jǐn)慎是從骨子里透露出來的,和她一比,就知道這二五眼當(dāng)初有多猖狂。
皇帝不由嘆息,“外頭天寒,進(jìn)暖閣里敘話吧。”
他坐臥使的黃云龍用具都鋪排好了,和皇后在南炕上坐定,也賜了殊蘭坐,一面和緩道“聽說你這些年過得艱難,當(dāng)初舅母對朕很好,朕在她過世之后沒能對你盡到一份心力,很有些愧對你。”
殊蘭本來就挨著杌子坐了一丁點兒,聽皇帝這么說,頓時惶然站起身來道不敢,“奴才的事兒不足掛齒,萬歲爺忙于政務(wù),本不該為奴才這樣微末之人費(fèi)神。”
皇帝點了點頭,便沒有繼續(xù)表示自責(zé)。
嚶鳴是知道的,他對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慣常用一種虛情假意式的溫柔,嘴上說得很好聽,其實心里并不真的這么想。也是的,他對于這位表妹沒有非要關(guān)心的義務(wù),眼下過問是因為聽說了,實在不忍心袖手旁觀罷了。
曾經(jīng)也算兩小無猜,不過后來各有各的天地,朝著安全夠不著邊的方向發(fā)展,因此多年后相見,會產(chǎn)生一種欲親又不親的距離感。皇帝不善于和女人說體己話,他撫著膝頭道“既然進(jìn)宮來了,外頭的事兒一應(yīng)不必過問,皇后自會處置。若皇后處置不了的還有朕,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殊蘭說是,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酸澀的滋味兒來。她受了這些年的委屈,阿瑪早就在她心里褪了色,世上除了哥哥最親,剩下的可能就是這位皇帝表哥了。皇帝是天下之主,雖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但小時候一塊兒在乾清宮數(shù)金磚的往事還歷歷在目。有過一點兒交情,并不是全然陌生,長久被不當(dāng)回事的人,分外能感知言語間的關(guān)懷。
嚶鳴因皇帝這句話,更要仔細(xì)安排她。別看宮里房子那么多,其實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個有了主位的宮里她都不能去,南三處北五所她住著也不合規(guī)矩。嚶鳴從慈寧宮出來就一直在斟酌,想起坤寧宮后頭,和御花園相接處有個幽靜的院落,正適合安頓她。
“我給姑娘挑了個住所,坤寧宮后頭的靜憩齋好不好”嚶鳴對皇帝說,說罷看向殊蘭,笑道,“那個地方是單門獨(dú)戶,離我這里也近,尋常少有人去。閑著沒事兒的時候你過來說說話兒,彼此也好解悶,姑娘瞧怎么樣呢”
殊蘭惴惴不安,拘謹(jǐn)?shù)卣f“奴才不知怎么謝皇后娘娘才好,娘娘為奴才著想,奴才全憑娘娘做主。娘娘也別管奴才叫姑娘,奴才當(dāng)不得,娘娘就叫奴才殊蘭吧。奴才手腳雖笨拙,也想求娘娘恩典,讓奴才伺候娘娘,以報娘娘大恩。”
嚶鳴愈發(fā)笑得和善,“那我就叫你殊蘭了,你是我們?nèi)f歲爺?shù)谋砻茫液显摽搭櫮愕摹R矂e說什么客套的話,只要能從那個家里出來,往后好好過日子就成了。”
皇帝對于她的安排,向來沒有什么異議。后宮的事兒他也沒有心思參與,不過順口說了句很好,“往常家里雞飛狗跳的,進(jìn)了宮就踏踏實實的吧。皇后打發(fā)兩個精干人伺候著,好好將養(yǎng)一程子,后頭的事將來再作打算。”
殊蘭站起身說是,先頭才進(jìn)宮的時候,心里確實很沒有底,也不知上頭老佛爺怎么樣,皇后好不好處。眼下看來一切都尚好,皇帝雖多年沒見了,但也沒忘幼時情誼,她那顆七上八下的心到這會子才安定下來,誠如皇帝說的那樣,可以踏踏實實過日子了。
嚶鳴朝外招了招手,豌豆帶著兩個宮女進(jìn)來蹲安,復(fù)對殊蘭道“才剛折騰了半天,一定累壞了。你跟她們?nèi)グ桑瑩Q身衣裳歇一歇,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和她們說,叫她們申領(lǐng)就是了。”
殊蘭又是千恩萬謝,這才卻行退出了暖閣。
皇帝有些不明白,“這事兒皇祖母怎么沒過問”
嚶鳴理了理袖子說“董福祥上門接人,因傳的是口諭,公爺福晉并不買他的賬。董福祥討了個沒臉,進(jìn)來回老佛爺,老佛爺當(dāng)時就不高興,瞧意思是不該插手人家的家務(wù)事。殊蘭可憐見兒的,怎么攤上了這么個混賬后媽。我瞧她真是性子軟,要不然祁人姑奶奶哪里那么好說話,早把天捅個窟窿了。”
皇帝逮住了話把兒就笑話她,“你當(dāng)人人是你,在朕跟前也敢尥蹶子。老佛爺?shù)囊馑茧拗溃@么師出無名地上門接人,本來就不合規(guī)矩”
她斜著眼睛脧他,“宮里不合規(guī)矩的事兒干得還少么,當(dāng)初也是這么師出無名地上我們家接人來著。”
皇帝有點兒尷尬,“那是相中了你,要讓你當(dāng)皇后的,怎么叫師出無名天底下人都知道,你自己心里不也知道嗎。”
嚶鳴調(diào)開了視線,沒有搭理他。
皇帝也不在意,捧著書說“老佛爺喜歡女孩子,這回這么不上心,倒也奇了。”
其實沒什么不好理解的,從那樣的人家出來,難免要受父母帶累。承恩公要是正為朝廷效力,就算家里污糟也過得去。可惜那位公爺如今稱病告假,干吃俸祿不問事,太皇太后瞧不上眼,自然也不待見殊蘭。
嚶鳴懂得里頭緣故,還是要兩頭周全,因笑道“她才進(jìn)慈寧宮,老佛爺就問怎么這么瘦,想是老佛爺喜歡有肉的姑娘,像我這樣的。”
說起她那一身白肉,皇帝心底就躥邪火,他想對她干點兒什么,但又得端著架子,忌諱大白天關(guān)門放簾子不好看相,只好下勁兒憋著。
“那個”他糾結(jié)了一陣,分散開了注意力,“那滿的福晉違抗懿旨,老佛爺不痛快的就是這個。要說追究,到底要瞧孝慈皇后的面子,人又是朕要接進(jìn)來的,所以老太太沒法子發(fā)落,心里也攢著火。”
嚶鳴問“那咱們是處置還是不處置呢”
皇帝的意思自然是要處置,那位舅舅昏聵到了這種程度,也無所謂臉面不臉面了。只是臣工內(nèi)宅的事兒,他也拿捏不好輕重,要照他心里的想頭,直接賜根白綾一了百了,可嚶鳴說不妥。
“那丹朱和殊蘭都沒說親事呢,家里出了這么個被賜死的人,于他們都有妨礙。內(nèi)宅里頭收拾人的手段多了,她要是單只對兒女不好,公爺不說什么,咱們也管不上。可這回她膽敢拂逆老佛爺懿旨,那可不是自個兒家里能解決的事兒了,非逮住了這次機(jī)會,好好整治她一回不可。”
皇帝被她繞得頭暈,“別說車轱轆話,說句實在的。”
她眨巴著眼睛,一臉狡黠,“主子,承恩公福晉身上有誥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