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給皇太后見禮,皇太后同賞了一柄如意,愿望很簡單,“別的沒什么,早生貴子就是了。宮里歲月多寂寞,有個孩子才熱鬧呢。”
太皇太后如釋重負,坐在南窗下不勝唏噓道:“早前皇帝的婚事,一直是我心里最大的牽掛,如今好了,看你們成了婚,我的大石頭也落地了。太后雖說得直白,其實我心里也是這樣想頭兒”頓了頓復一笑,“王朝穩(wěn)固,還是要子嗣健旺才好,我也不是催你們,終歸勤勉些不會有錯的。”
嚶鳴和皇帝尷尬對視了一眼,垂手道是。老太太這個“勤勉”,真是說得十分含蓄了。
長輩給完了示下,接下去便沒有什么要緊事了。天兒漸涼,屋子里寒浸浸的,太皇太后一生節(jié)儉,沒到燒火炕的日子,只拿火盆攏了炭。大家圍爐而坐,爐火是淺淺的藍,嚶鳴和皇帝促膝坐在一起,時不時對視一眼,有新婚小夫妻難以言說的溫暖。
只是這四人說笑的時候沒有維持太久,很快便有大批嬪妃殺到。照著禮節(jié)是這樣的,大婚第二天,皇后原該率領一眾小主給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請安,這種事本不需要上頭吩咐下去,就該有后宮次于皇后的妃嬪召集。但因貴妃受了申斥,后宮便一盤散沙似的,最后還是恭妃和怡嬪上承乾宮求見春貴妃,請貴妃帶領眾人入慈寧宮行禮。春貴妃眼下還在禁足,聽了恭妃的話左右為難。
恭妃極力游說:“這會子正是和皇后娘娘握手言和的時候,貴主兒今日不露面,往后哪里還有露面的機會”
春貴妃搓著手,低著頭,臉上神情黯然,“只怕那位皇后娘娘不待見我。”
怡嬪和恭妃交換了下眼色,笑道:“貴主兒聽我一句勸吧,皇后娘娘待見不待見您是其次,您得在老佛爺和皇上面前露臉。遙想當年,先皇后就是這樣一里一里失寵的,有了年紀的人和孩子一樣,誰走得勤些近些,就和誰親。咱們原是不打緊的,進宮多年的老人兒,橫豎就是這樣了,可貴主兒不同。您和皇后娘娘是前后腳進的宮,您進來就冊封了貴妃,可見老佛爺和皇上還是顧念您娘家阿瑪和敏貴太妃的。早前犯了點兒小錯,沒什么要緊,打今兒起和皇后娘娘重修舊好。皇后娘娘才大婚,不好意思駁您的面子,您這會子不邁出這步,往后萬歲爺就真忘了有您這個人了,您打算步孝惠皇后的后塵嗎”
這么連嚇帶騙的,到底把春貴妃拱了出來。
其實人人都有各自的念想,繼皇后圣眷隆重是不假,但也不能常年霸占龍床吧這時候大伙兒在萬歲爺跟前走一圈,不說旁的,讓主子記住這張臉也是好的。
于是后宮主兒們盛裝來了,嚶鳴是頭一回看見人聚得這么齊全,嬪妃們向她行叩拜大禮,她抬手說“伊立”。然后起身下腳踏,率眾人向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禮。
家禮亦是國禮,每一步都需小心謹慎,她以手加額拜伏下去,起身的時候有左右攙扶,但一錯眼便看見了春貴妃。貴妃紅著臉接替了豌豆,小聲說:“主子娘娘,昨兒是您的喜日子,奴才們不能到賀,只好在各自的寢宮為娘娘祝禱。今兒是大婚后頭一天,合該奴才領著各宮嬪妃來給娘娘磕頭,奴才”
她支支吾吾有些說不出口,嚶鳴笑了笑道:“不必說了,我都明白。事兒既然過去了,就別放在心上了。”
春貴妃道是,暗暗松了口氣,有些畏懼地看了看皇帝。皇帝垂著眼,慢慢盤弄他的迦南手串,對她們的對話置若罔聞。關于朝堂和后宮的平衡,以前沒有皇后,少不得叨擾太皇太后。如今有了皇后,她有她的處置手段,他只問前朝,不管后宮事。偌大的家國天下,各有各的分工,要是胡亂插手只會壞了規(guī)矩,往后再想整治,就得傷筋動骨。
春貴妃有些失望,好容易鼓起的勇氣,皇帝竟沒有半句下文。她不明白,她和皇后出身差不多,娘家甚至更有優(yōu)勢,進宮后也曾得過皇帝許多賞賚,聽過幾句溫存的話,若是沒有一點兒喜歡,為什么當初要封貴妃為什么要留人在宮里難道僅僅是為了籠絡忠毅公府嗎
她憂心忡忡,和這一團喜氣有些格格不入。太皇太后不愛太熱鬧,但因今兒是帝后大婚頭一日,破例留了后宮主兒們用膳,目的也是為了給后妃融洽創(chuàng)造一點時機。太皇太后如今雖坐到這個位置,想當年也是打這兒過的。后宮里頭的女人都不容易,倘或能和睦相處自然是最好,畢竟抬頭不見低頭見,鬧得哀鴻遍野,對皇后的賢名兒也有損。
至于皇后,絕佳的聰明人,她親親熱熱攜貴妃坐下,把貴妃安排在離皇帝最近的座兒上,也算顧全了她的體面。
滿座喁喁的細語,皇帝對這樣的場合不太感興趣,要不是看在今兒還是大喜的日子,他很想借故離開,最好帶著他的皇后一起,去找個清凈地界兒消磨時光。
正是意興闌珊的時候,貴妃顫巍巍向他舉起了酒杯,復又對皇后一拱手,“奴才給萬歲爺,給皇后主子道喜了。”
皇帝神情漠然,他總是帶著點驕矜的模樣,這是她進宮之初就知道的。貴妃的杯子在指尖捏得發(fā)酸,得不到回應,那種尷尬像被當場扇了一耳光似的,放下不好,不放下又不好。
嚶鳴見狀舉杯,向她微微頷首,才打算緩和一下氣氛,便聽皇帝涼聲道:“朕的江山河清海晏,朕希望后宮也太平無事。往后時時自省吧,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春貴妃微怔了下,皇帝的語氣聽似冷漠,但終究還是留了一線人情的。懸空的心慢慢落下來,她說是,看著帝后把杯子里的酒飲盡了。有時候就是不得不認輸,即便你對某個人再不服氣,命運這種東西是老天注定的,你差了一程,就是差了一程。
太皇太后慣常會打圓場,笑著說起宮外的趣事,起先議論振親王家娶兒媳婦的事兒,后來聊到了承恩公府。
“那滿家如今是亂了套了,他福晉六年前歿了,隔年續(xù)了一房,聽說一直對姝蘭不好。世上事,誰能說得到根兒上高福晉才去那會兒,那滿還進宮哭來著,說絕不虧待了兩個孩子。如今他有了年紀,愈發(fā)昏聵了,那丹珠還好些,男孩兒身上有侍衛(wèi)的差事,不必時刻在家,姝蘭一個姑娘很不容易,聽說淪落得眼中釘似的。”
太后長嘆:“可憐見兒的,高福晉沒死那會兒,常帶著兩個孩子進宮來,皇帝還記得姝蘭吧”
皇帝說是,“朕對她還有些印象,她十歲前常跟著舅母進來,那會兒朕沒有玩伴,是他們兄妹一直陪著朕。”
嚶鳴起先沒有鬧清里頭關系,到這會兒才明白,原來說的是皇帝母舅家的事。孝慈皇后娘家只有一個兄弟,封了承恩公,不是仗著軍功或是旁的,僅僅只是蔭封。承恩公的原配福晉去世后,這位皇舅舅續(xù)了營房里的老姑娘做繼室,聽說這繼福晉漂亮是真漂亮,心腸也是真歹毒,先頭福晉的孩子落到她手里,她變著方兒地折騰,大冬天要吃荸薺,非讓姑娘泡在冷水里一個一個洗。嬌養(yǎng)的姑娘沒受過那么多苦,十指關節(jié)都泡得腫起來,她哥哥那丹珠是皇帝近身的侍衛(wèi),還曾向皇帝哭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