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今天是九月二十, 是她大喜的日子。她不知道外頭是怎樣一番熱鬧景象, 只聽見厚貽進來說, “大街小巷,酒肆茶館都掛上紅燈籠啦, 連八大胡同都貼了喜字兒。”不愧是納公爺?shù)膬鹤樱P心的東西總和別人不一樣。
側福晉說:“小孩兒家, 別胡說,仔細叫你阿瑪聽見了打你。”
厚貽不以為意,“二娘別嚇唬我, 沒準兒那些喜字兒就是我阿瑪送去的,他打我, 可打不上。”說著挨過來看他姐姐, 嘖嘖道,“這是干嘛呢,把臉上的毛都薅沒了,回頭再長出來,沒的像猴兒一樣。”
嚶鳴又疼又好笑,“你再渾說,不等阿瑪打你,我就打你啦。”
厚貽說:“我是為您著想, 上回二哥拿鐮刀刮了腿毛, 這會子就是一條腿上毛多, 一條腿上毛少。”
嚶鳴笑起來, 一笑牽痛了腮幫子,只覺棉線絞著寒毛,猶如烈日下豆莢爆裂般噼啪作響。她哎喲了聲,連連搓臉,“可疼死我了”
結果引來她母親好一通啐,“這是什么日子呢,怎么敢提那個字兒”
嚶鳴沖弟弟吐了吐舌頭,姐弟倆還像以前一樣,挨了責罵相視而笑。
梳頭的宮女上來替她編發(fā),她瞧著鏡子里的厚貽問:“厚樸干嘛要拿鐮刀刮腿毛呀”
厚貽說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就是想讓毛長得快些吧,誰知道呢。”言罷蹲在一旁,扒著梳妝臺問,“二姐,您往后還能回來嗎”
嚶鳴說大概不能了,進了帝王家,譬如爹娘白生養(yǎng)了一場,娘家路基本就斷了。
厚貽是個善于總結的孩子,“我昨兒問額涅來著,額涅說將來二哥成親也好,我成親也好,您都不能回來。我們想見您得遞牌子,見著了就磕頭,還說姐姐能保咱們?nèi)摇_@么聽下來,您跟菩薩似的,除了不吃香火,其他都一樣。”
側福晉在邊上聽得發(fā)笑,“這孩子整天琢磨什么呢”
嚶鳴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心說可不是嗎,細想起來還真差不多。見了就磕頭,善于保佑全家,緊要關頭沒準比菩薩還好使,往后她對于家里,就是這樣的存在。
側福晉說好啦,“我的哥兒,你上外頭玩兒去吧,你姐姐該換衣裳了。”
厚貽轉頭瞧天上,太陽掛在了小院兒的西墻頂上。他還是有些舍不得姐姐,只是嘴里說不出來,撓著后腦勺道:“我上外頭等著,二姐換了衣裳我再進來。”
皇后的朝服朝褂異常講究,早前她雖受了冊封,未到正式的場合,也沒有機會穿戴那身行頭。昨兒內(nèi)務府把禮服送來,一直在里間的紫檀架子上抻著,她反復看過兩回,滿身的金龍和萬福萬壽紋樣,看久了有暈眩之感。
伺候她換裝的全福人,是宮里千挑萬選出來的,每一步該怎么安排,都爛熟于心。朝褂穿好后,在第二顆紐子上系五谷豐登彩帨,接下來便是戴朝珠。朝珠有細節(jié)上的講究,紀念在哪一側,背云哪面朝上,都有嚴格的定規(guī)。等這些全料理妥當,披上披領,最后壓東珠領約,身上才算收拾完。
側福晉看著盛裝的嚶鳴,心頭涌起無邊的惆悵來。閨女是她生的,但如今再也不屬于她了,孩子有更遠大的前程,她這個做母親的只能陪她走一段,后半程得交給另一個人。這個人給她尊榮體面,自己雖一萬個舍不得,到底也沒法子了。
嚶鳴看看母親,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輕輕叫了聲奶奶。側福晉忙又振作起來,笑著看底下宮人請出朝冠來。如今已是立冬的節(jié)令,皇后冬季的朝冠異常華美,熏貂上綴朱緯,層疊的東珠和金鳳環(huán)繞,襯著身上挺括的朝服,倒有種英氣逼人的感覺。
側福晉頻頻點頭,“這會兒可有了皇后娘娘的做派了。”一手輕輕撫過她披領上的行龍,無限傷感地說,“穿上了這身衣裳,往后就不是我們齊家的人了”
嚶鳴伸手攬她,母親身上的香味讓她心里安定,她說:“奶奶,我什么時候都是齊家人。姑娘沒了娘家就成了浮萍了,我得有根啊,我得知道自己的來路。”
這時候福晉從門上進來,笑著說:“娘兩個這么依依不舍的,時候還早呢,要是傷心到子時,那還得了”
嚶鳴有些不好意思,拉了福晉坐下道:“今兒外頭八成很熱鬧,額涅辛苦了。”
福晉說不辛苦,“家里這么大的喜事兒,哪里還顧得上辛苦。我才剛出去瞧了,一應都妥當。誥命往來有你大姐姐和潤翮支應,準出不了錯的,我也偷個閑,進來瞧瞧你。”
嚶鳴抿唇笑:“我許久沒見大姐姐了。”
“公主府邸規(guī)矩嚴,況且她婆婆身子也不好,這次是因你大婚才讓她回來的,過會子再進來瞧你。”福晉說著,細細打量她的臉,復牽了她的手道,“我們家三個姑娘,數(shù)你最有出息。紫禁城是個富貴窩兒,只要心境開闊,身子骨健朗,就是最大的福氣。”
福晉的話點到即止,不過是叮囑她受了任何委屈別往心里去。圈養(yǎng)起來的日子總不大好過,所以更不能自苦。人一旦想窄了,一里一里虧下來,多大的富貴都享不得。嚶鳴自小在福晉跟前長大,耳濡目染得久了,好些為人處世的道理都隨了她。
她點了點頭,“額涅的教誨我記住了,我心里也有句話,想和額涅說。”言罷頓下來,瞧了海棠一眼,海棠立時會意,拍了拍手,把屋里人都遣了出去。嚶鳴見人都散盡了才又道,“薛家的下場就在眼前,我這一去不擔心別的,只擔心阿瑪。雖說眼下有圣眷,但咱們自己也還是要小心,早前的舊賬總有一天要叫人翻出來的,請額涅勸勸阿瑪,打今兒起多行善事,修橋鋪路,看顧旗下那些陣亡將士的家小。錢財上頭雖損失,但緊要關頭卻是一道免死符,要是揪著錢不放,家宅不得太平,錢到底也守不住。阿瑪最聽您的話,您一定把我的想頭兒轉達阿瑪,千萬”
福晉說好,“我一定同你阿瑪說。薛家如今下場,哪個不害怕我這兩天也在思量,咱們家這會兒是鼎盛時候,多少人眼熱著,你阿瑪聽人一口一個國丈爺,飄得都快找不著北了,是要給他提個醒兒才好。”
嚶鳴放心了,笑了笑道:“阿瑪是咱們齊家的天,只要這天不塌,兩個弟弟的前程就不必操心了。”
那是自然的,有個當皇后的姐姐,兄弟們能差到哪兒去呢。
體己話說完了,還要開門由著辦事的人往來。那廂成意和潤翮照料完了前廳的客人,進小院兒來說話,姐妹三個團團坐著閑聊,一瞬像回到了小時候似的。
“咱們在府學胡同的老宅子里有棵棗兒樹,小時候咱們就坐在棗樹下的青石上,一面繡花,一面吃果子。”大姐姐成意悵然說,“眨眼這么多年了,這會子輪到嚶鳴出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