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么, 這話讓他有種掉淚的沖動。
本沒什么出奇的, 只是一句家常的叮囑罷了,叮囑他不要見往常不近身的人, 然后等她回來。這樣小小的個子,三言兩語竟很有氣概, 仿佛她回來了便能保護他。皇帝覺得有點可笑, 自己是這山河主宰,所有人都活在他的庇佑下,他何嘗需要她來保護可是為什么這樣一句話, 讓他生出了諸多感慨, 是不是一個人砥礪太久, 也會乏累他本以為自己不需要誰來關心, 其實不是。人生多艱,他想聽那句話, 她恰好說出來, 一切便正逢時宜。
青嫩的指尖,細細掂著那片織金盤繡, 輕微的一點牽扯便讓他邁不動步子。他回過身來看她,滿肚子話恨不得一齊涌出來, 話一多就發(fā)堵, 加上他有動不動捅人肺管子的毛病,因此愈發(fā)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嚶鳴到這會兒才覺得有點尷尬, 他似乎想不明白, 她為什么會忽然對他說這番話。是啊, 為什么要說這番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就是話到嘴邊收勢不住,脫口而出了。她甚至在他邁出門檻前一刻拽住了他,如果換做以往,這種行徑簡直不可思議,難道是因為遲遲等不來他的表示,自己按捺不住了嗎懊惱雖懊惱,但懊惱之余還存了一分希望,盼著他能有所回應,結果當然是以失望告終了。
她收回手,覺得自己像個傻子,這種難堪的境地真叫人沒臉透了,只好硬著頭皮轉(zhuǎn)圜,“我也不愿意大婚前有任何閃失,望主子保重圣躬好了,您回去吧,奴才恭送主子。”邊說邊蹲安,見德祿快步上前,復細細叮囑,“近來御前的一切都要愈發(fā)仔細才好,萬事多留個心眼兒,總不會錯的。”
德祿連連說是,“請主子娘娘放心,大婚就在眼巴前啦,宮里處處留神,連侍衛(wèi)都增派了好幾班兒,斷不會出什么岔子的。”
她點了點頭,“那就好。伺候主子回去,早些安置吧。”
皇帝就那樣渾渾噩噩被簇擁著走出了頭所殿,心里有一盆火,燒得他幾乎續(xù)不上來氣兒,走了好幾步,越想越后悔,他怎么就這么出來了她分明對他表示了關心,他應該回答她的啊
肩輿就在宮門上停著,他走下臺階,忽然頓住了腳。
德祿呵著腰,不明所以,“萬歲爺怎么了”
皇帝沒有應他,霍地回身繞過影壁,重新往前殿去了。
嚶鳴回到梢間,心里還惘惘的,才要坐下,猛一抬眼發(fā)現(xiàn)他又出現(xiàn)在門上,著實嚇了她一跳。她說怎么了,“萬歲爺落東西了”
他憋著一股勁兒,沖口說:“朕會仔細的,不見外邦使臣,也不會讓薛派的官員近身,你放心吧。”說完了轉(zhuǎn)身欲走,忽然想起還有話沒交代,重新轉(zhuǎn)過來又補充了一句,“朕等你回來。”這回不再逗留,匆匆往宮門上去了。
嚶鳴站在那里,聚耀燈的光芒都照進心里來了。先前因得不到他一句話,沮喪得不知該怎么自處,誰料他又折回來,起誓般鄭重交代了一通,沒有纏綿繾綣的語調(diào)和措辭,卻分外讓她心頭篤實。她輕輕笑起來,回身往里走,走過那架大銅鏡,看見鏡子里的人笑靨如花。以前她以為自己的這樁婚事少不得慘然開始,慘然收尾,后宮三千粉黛,君心不可捉摸,自己又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能掙個相敬如賓已經(jīng)是天大的造化了。可是沒想到,現(xiàn)在竟是這樣光景,她遇見了一個少年般滿懷赤城的人,手握生殺,內(nèi)心澄明,她除了感激老天眷顧,還有什么呢
松格進來,撫著胸說:“主子,才剛嚇死奴才啦,萬歲爺雷霆震怒,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奴才已經(jīng)想好怎么給家里報信兒了,沒想到最后雷聲大雨點兒小,這事兒就翻篇啦。”一頭說,一頭覷她臉色,挨過去輕聲道,“以前咱們都畏懼萬歲爺,人家是天下之主,一個眼色就能叫人腦袋落地。這會兒看來怹老人家脾氣也沒那么壞,您說是吧”
嚶鳴聽著,覺得這丫頭還是有點兒傻,“他對咱們算是優(yōu)待的,但咱們也不能不存敬畏之心。要說他脾氣好”她慘然牽了下唇角,得看你身處什么立場,如果自己現(xiàn)在是薛家人,哪里會覺得他好薛公爺?shù)降妆幻孛芙鉀Q了,主帥的暴斃甚至沒有引起軍心動蕩,最后不過兵分兩路,一路護送靈柩,一路繼續(xù)前行而已。還有薛家的長子,按了個名頭就殺了,薛家如大廈傾倒,頹勢難以補救。他對她自然是顧念的,如果不是這樣處置,按著正當?shù)淖龇▽⒀ι姓孪陋z,然后細數(shù)罪狀,那么她阿瑪就該進去,老哥倆作伴了。
各人自掃門前雪,那天薛福晉的話也沒錯,臨了可不是這樣嗎。她嘆了口氣,復又笑了笑,“明兒咱們上慈寧宮告假,萬歲爺準咱們大婚前五天家去。”
松格啊了聲,歡天喜地說要即刻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要收拾的,無非是心情罷了。
那廂太皇太后知道皇帝答應了,自然沒什么二話,只在她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到了家少不得親朋好友來拜見,你要拿出主子的做派來,該見的見,不該見的一律叫免就成了。宮里試膳的規(guī)矩,不能因到家就亂了,還是照原樣,知道么天底下歹人多了,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你哪里知道別人在盤算什么。”
嚶鳴笑著說是,“皇祖母,奴才回去幾日就又進來了,您不必擔心。”
太皇太后頷首,“祖輩上的繼皇后雖也尊貴,但禮制上到底不及元后,大婚亦不能逾制。這回皇帝愛重你,一切都以元后規(guī)制進行。你也曉得,先頭孝慧皇后和他是名義上夫妻,在他心里,這才是他頭一回大婚呢,說要讓你從乾清門堂堂正正進來。”老太太含笑捋了捋她的鬢發(fā),“好孩子,留住爺們兒的心,可是最大的造化,萬不能出亂子。”
嚶鳴紅著臉,抿唇輕笑,“奴才記住了。皇祖母也保重身子,等奴才進來,再侍奉皇祖母膝下。”
她回去了,出宮的儀仗都是以皇后的規(guī)制。不過回娘家不能帶著熊崽兒,因此殺不得暫時被送到養(yǎng)心殿照看。
養(yǎng)心殿里軍機章京往來,它被拴在圍房前的棚子底下,穿著它的花衣裳,眨巴著眼四下觀望。可能是和嚶鳴處久了,找不見熟人就嗷嗷叫。這頭殿里正議事,才說了幾句就被它攪亂了,皇帝氣得拍桌子,“把它的嘴給朕綁起來”
可那是皇后的愛寵,真綁起來也不大好。小富拿著繩子過去,它坐在地上可憐地望著他,小富沒轍,喊來了扁擔,說:“你報答娘娘的時候到了,別讓它叫喚。要是真惹萬歲爺生氣,娘娘回來看不見它,頭一個唯你是問。”
扁擔點頭哈腰應了,上膳房要了點兒蜂蜜,一人一熊對坐著,眼見它要張嘴,就往它鼻子上抹點兒蜜。殺不得忙著舔蜜,后來就不出聲兒了。
皇帝的政務很忙,喀爾喀隔日便有八百里加急送達京城,清剿薛家余黨的大網(wǎng)也暗暗鋪開了,因此嚶鳴離宮的這幾天,他忙得抽不出時間去想她。最后一撥叫起散了,他才從東暖閣出來。上圍房前看看那熊崽兒,見它老老實實睡著了,睡相和二五眼竟有點兒像。于是他開始睹熊思人,隔了很久問德祿,“皇后回去幾天了”
德祿說:“回主子話,今兒是第三天了。聽說齊家都炸鍋啦,八百年沒走動的親戚,個個盛裝登門吶。今早納公爺見了奴才閑聊,說這會兒門檻都要給踏平了,家里比廟會還熱鬧呢。”
皇帝聽了無關痛癢,他知道皇后有她自己的小院子,那些閑雜人等也是一律不見的。他就是想她,想得心里空落落,不知怎樣才能熬過剩下的兩天。那晚上要是沒答應讓她提早回去倒好了,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