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嬤嬤應了個是,她是宮中老人兒,當初太皇太后進宮為妃時就撥過去伺候的。后來萬歲爺的生母孝慈皇后過世,萬歲爺那么點兒小人兒,是她陪著太皇太后捧大的,因此她在皇帝跟前很有體面。皇帝那性子,太過深穩(wěn),養(yǎng)心殿又有養(yǎng)心殿的章程,若不是她親自跑一趟,別人只怕連養(yǎng)心門都進不去。
米嬤嬤領了差事從慈寧宮出來,慈寧宮和養(yǎng)心殿相距不遠,過了永康左門就能看見南墻。她順著隆宗門內一小片開闊地過去,沒走多遠就看見御前當上差的小富,抱著一大摞折子正要進門。她噯了聲,“小富,萬歲爺可在養(yǎng)心殿?”
小富定眼一瞧,笑著說在呢,“才從軍機處回來,又傳了吏部單獨問話。怎么的,嬤嬤帶了老佛爺的口信兒?”說著回頭往門內瞧了眼,“這會子怕是不得閑,嬤嬤上圍房里坐坐,我伺候您喝老奶奶茶。”
米嬤嬤笑罵:“猴兒息子,喝茶就喝茶,還喝老奶奶茶……”一面說一面邁進門檻。
養(yǎng)心殿檐下掛著金絲嵌紅線的竹簾,從東到西齊整卷起半人高,正好擋住南窗,看不見里頭動靜。皇帝問吏治,想是要等上一陣子,便依小富說的,上西邊卷棚抱廈里候著。
小富送完奏折,沒多會兒就端著茶水過來了,笑嘻嘻地敬上,說:“今兒難得好天氣,嬤嬤出來松松筋骨?”
米嬤嬤接過茶喝了一口,沒搭理他。不時回頭瞧明間方向,喃喃說:“萬歲爺這程子怕是忙壞了……”
小富說可不,“上年連著下雨,南省的水利,北地駐軍的糧草,一大攤子事兒,老爺子忙得整宿不合眼。前頭孝慧皇后大行,殯宮籌備完了還得奉移山陵,內務府剛呈了地宮圖樣來,萬歲爺瞧過了,說不好,墓道和寶頂都要重新做樣子……終歸一場夫妻,主子爺還是憐恤孝慧皇后的。”
這也是得臉且親近的奴才,才敢說這些話。帝后因皇后娘家攬權一直不睦,皇帝不給好臉子,皇后也是執(zhí)拗的脾氣,兩個人打擂臺,自大婚之后就各過各的,直到皇后過世。皇帝對先皇后,說感情自是全然沒有,可就像小富說的,夫妻五年,不至于身后事也不聞不問。生在帝王家就是這樣,枕邊人未必是可心的人,但相聚也是緣分,到臨了,風風光光送走,也算盡了心意。
米嬤嬤瞥了小富一眼,“你就嚼舌頭吧,留神萬歲爺端了你的吃飯家伙。”
“難不成嬤嬤還上主子跟前告我一狀去?”小富嘿嘿笑,又靦著臉打聽,“嬤嬤,聽說納公爺家的姑娘進宮來啦?這么看來,等孝慧皇后喪期一過,咱們又要迎新的主子娘娘了?”
米嬤嬤放下茶盞皺眉頭,“你腚上皮癢癢,別只管和我啰嗦。再這么沒規(guī)沒矩的,我不告御狀,告訴大總管,到時候看不給你皮笊籬吃!”
這里才說完,看見奉召的官員從明間里出來。米嬤嬤站起身問:“里頭是誰伺候?”
小富說是掌事的,又齜牙一笑,“您別讓大總管收拾我,我這就給您通傳去。”說罷縱起來,壓著帽子一路小跑進了殿里。
米嬤嬤靜靜等待,看著一個小太監(jiān)走走停停,按序從東梢間開始,一截一截把金絲竹簾升高了兩尺。太陽光打在細墁的地磚上,將近巳末了,風也和軟,吹在身上暖暖的,恍惚進了初夏一般。
很快小富便出來傳話了,說萬歲爺叫進。說完了低著頭,垂著袖子,老老實實在門前站班。
米嬤嬤進了明間,往東一看,養(yǎng)心殿掌事的德祿就立在東次間的門檻前。德祿是近身伺候的人,那么皇帝必然也在東次間。她肅容進去,向上蹲了個福:“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東次間里點著一爐沉水,幽靜的香氣徐徐飄散,調和了春日的流動氣韻,盤踞著一種纏綿低洄的味道。浩大的靜謐里,只余皇帝翻動紙張的聲響,清嘉地、爽脆地,從耳邊一閃而過。
“伊立吧。”皇帝有一副漂亮的嗓音,敲金戛玉,時刻顯得深邃清晰,“皇祖母讓嬤嬤來,是有事吩咐么?”
米嬤嬤說并沒有吩咐,“老佛爺是心疼皇上,說皇上這程子過于辛勞了,要仔細圣躬才好。又問皇上這幾日睡得怎么樣,進得香不香,心里頭越想越惦念,特打發(fā)奴才來瞧瞧皇上。”
皇帝輕牽了下唇角,他不常笑,這些年養(yǎng)成了習慣,臣子們即便窺探天顏,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唯有太皇太后時時的關切,才讓他臉上略有些表情,山河做的眉眼染上了一層淡靄,溫煦說:“替朕謝皇祖母垂詢。朕這段時候委實忙了,上皇祖母跟前請安也是點個卯就走,實在愧對皇祖母。”
米嬤嬤呵腰笑道:“老佛爺知道皇上忙,哪兒能和皇上計較這些呢。只擔心皇上身子,說祖孫兩個許久沒有拉家常啦,今兒請皇上過慈寧宮用膳,還叫了兩個角兒唱曲子,宮里頭熱鬧熱鬧。”
既然是太皇太后有請,皇帝自然不好推辭。他說是,“請嬤嬤回皇祖母,朕料理完了手上的事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