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白晝, 要比一年中任何時候的都要長。
天慢慢昏暗下來的時候, 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薛易估摸著陸?zhàn)┩ひ菜囊膊畈欢嗔? 關(guān)了火, 把鍋蓋蓋嚴, 轉(zhuǎn)身蒸上了米飯。
大約十幾分鐘后, 米飯便散發(fā)出陣陣的谷物香氣，薛易擰開水龍頭沖了沖手, 準備叫人吃飯。
薛易突然想到了什么，從廚房探出個頭來, 朝趴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陸子宸招招手。
“宸宸, 過來。”
陸子宸正跟著電視上的動畫人物學變身, 聽見薛易叫他, 愉快地打了個滾, 跳下沙發(fā)跑了過來。
“怎么了小易哥哥”
薛易噙著笑看他，道：“去叫你舅舅起床吃飯。”
小崽子笑容僵了一下。
他手指掐住門框，別扭道：“可我還沒有道歉，舅舅他正生我的氣呢, 小易哥哥, 還是你去叫吧，舅舅好像從來不生你的氣。”
這小話說的, 薛易細細品一下，竟然還有那么一丟丟的醋意。
薛易憋著笑，摸摸他的腦袋, 哄道：“乖，你去，你進去了把舅舅叫醒，趁他還迷糊的時候哄哄他，這樣他就不記得自己還生你氣了。”
“真的嗎”
“快去吧，你就問問舅舅餓不餓，要不要出來吃飯，順便告訴他，今晚咱們吃他最喜歡的砂鍋小肥牛。”
陸子宸恍惚間沒聽太清。
“記住了嗎”
“嗯！”陸子宸猛地回神，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然后轉(zhuǎn)過身，站在門框處深吸了幾口氣來緩解緊張。
薛易推推他，“快去，我盛飯了啊。”
陸子宸嗯了一聲，張開手臂，同手同腳地走過去，拉開了舅舅的房間門。
屋子拉著窗簾，沒有開燈，床上一片昏暗，陸?zhàn)┩ひ粍硬粍拥叵葸M床單里，背對門側(cè)臥著，薄被貼合他的脊背，描出一道好看的弧線。
“舅舅。”陸子宸喊了一聲。
門推開時有氣流流動，陸?zhàn)┩ど碜觿恿艘幌拢悬c要醒來的意思，陸子宸趕忙踮著腳尖兒繞過來，局促地站在床邊，推推舅舅的肩膀：“舅舅，醒醒，起床吃飯了。”
“……”
許是陸子宸的聲音太小，陸?zhàn)┩ぶ惠p輕皺了下眉，根本沒把眼睛睜開。陸子宸等了一會兒沒動靜，伸手撩開陸?zhàn)┩ゎ~前的頭發(fā)，低下頭，想模仿舅舅叫自己起床的時候一樣，親親他的額角。
可他剛把嘴唇貼上去，陸?zhàn)┩ぞ烷]著眼睛，輕笑了下。
他顯然還沒完全醒過來，眼皮輕輕一顫，張了張嘴，微軟糯的嗓音寵溺道：“小易，別鬧。”
“……舅舅，我、我不是小易哥哥。”
陸子宸小小的心臟莫名地收緊了一下。
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小小的身子仿佛被團成了一個毛球，心臟下沉，四肢卻別扭地擰在一起，五臟六腑被揉成了一團，血液涼嗖嗖的，無論如何也伸展不開手腳。
他想，我要繼續(xù)站在這里，還是出去叫小易哥哥進來
陸子宸陷入了人生中第一次痛苦的抉擇。在他尚幼小的思維方式里，這抉擇被具象為兩條路，其中一條是：繼續(xù)站在這里。
繼續(xù)站著，等舅舅醒過來，好好道個歉，或者再撒撒嬌，那樣還有機會可以贏得舅舅的關(guān)愛。
第二條是把哥哥叫進來。陸子宸張了張嘴，喉嚨發(fā)緊，不自覺地捏緊了衣角。
如果叫哥哥過來，舅舅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小易哥哥，肯定會比看見自己開心。但那樣做的話，舅舅可能就慢慢的、漸漸的忘了自己、就真的不再愛我了。
陸子宸從沒有這樣糾結(jié)過，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劈成兩半，一半想要留下，一半又想要逃走。他茫然地立在那里，站著站著，臉頰變的越來越?jīng)觥?
他伸手抹了一把臉，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哭了，那一瞬間，無限的委屈聚攏成河，自高處奔涌而下，猶如一條瀑布般鉆破喉嚨，壓住了呼吸。
陸子宸哭著哭著，發(fā)出了急促的倒氣聲。
“宸宸！”陸?zhàn)┩も惑@醒。
他發(fā)絲凌亂，伸手擰開了燈，一雙眼珠還帶著茫然的水汽，不知所措地朝著聲源望去。
陸子宸正站在他床邊，捏著拳頭，胸膛劇烈起伏，一張小臉哭的梨花帶雨。
“宸宸！”陸?zhàn)┩た辞迦撕螅谋幻偷匾唤g，趕緊把他抱到床上，讓他趴在自己大腿上，緊張地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傷。
“怎么了寶貝，撞著哪了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告訴舅舅！”
“沒、沒有。”
陸子宸趴在薄被上，泣不成聲：“我、我來叫、叫、叫舅舅吃、飯，今天晚上，吃、吃、吃砂鍋冰激凌。”
薛易聽見哭聲后就往這邊走，結(jié)果剛拉開門，就聽見了小崽子報的菜名。
他摁開了房間的大燈，走過來，把他抱起來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什么事兒后抹了一把陸子宸的小花臉，“你剛剛說晚上吃什么”
“砂鍋……”
薛易笑了一下：“砂鍋什么”
陸子宸抽噎著抬起頭，耳尖兒和嘴唇都通紅，大大的眼睛因著哭泣的原因，折射出細碎的光亮，顫顫巍巍念道：“砂、鍋冰激凌。”
“想吃冰激凌就直說。”
“……我不想，我不吃，舅舅不讓。”
薛易被萌了一臉，抄起腋窩把他從舅舅腿上抱了起來，扭頭小聲問陸?zhàn)┩さ溃骸澳阌殖乘宋沂亲屗麃斫o你道歉的。”
“沒有吵他。”
陸?zhàn)┩さ哪抗庖豢潭紱]離開陸子宸，焦急和擔憂滿溢而出，他湊過來，握住了他垂在半空中的小手。
薛易又問：“那怎么突然哭了。”
“可能、可能是哪里不舒服。”
陸?zhàn)┩ぐ牍蛟诖采希稚爝M薛易懷里拍拍陸子宸的小肩膀，道：“宸宸，你先別哭，看著舅舅，告訴舅舅到底怎么了”
陸子宸被薛易從懷里拽出來，抱著他翻了個身，像攤煎餅一樣，讓他正面朝著陸?zhàn)┩ぁ?
“說話宸宸，讓你過來叫舅舅起床，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哭上了”
陸子宸被架著手臂，目光躲閃，依舊抽抽噎噎的，鼻翼一顫一顫，單薄的好像隨時會暈過去。
陸?zhàn)┩ひ灰娝蘧突牛娏诉@幅樣子更是心疼的不行，忙伸出手，托住他的額頭：“讓我看看燒不燒。宸宸，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嗓子又疼了”
薛易沉聲道：“宸宸，說話。”
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拋了過來，陸子宸被砸的焦頭爛額，小小的腦袋難以帶動太大負荷運轉(zhuǎn)，一下推開陸?zhàn)┩さ恼菩摹?
“……宸宸”陸?zhàn)┩な纸┝艘幌拢⒕o了他，神色慌張極了。
下一秒，陸子宸一個轉(zhuǎn)身，撲進薛易懷里，不假思索地大哭道：“小易哥哥，我該怎么辦！舅舅不愛我了，他再也不愛我了，舅舅有小易哥哥了，舅舅只喜歡小易哥哥，舅舅要把宸宸扔掉了。”
薛易被他撲的一個踉蹌，愣了一下，忙抱緊了他。
這感覺很奇妙，像抱了一個小檸檬精，即心疼又想笑，薛易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把話說完，拍拍他小腦袋，不厚道地笑了。
薛易沒有過弟弟妹妹，但也的確能理解這種感受，小聲問陸?zhàn)┩ぃ骸跋壬愀f什么了”
陸?zhàn)┩っ蛄嗣蜃齑健?
記憶慢慢回籠，就在剛剛，有人站在床邊親他的額頭，他下意識地就叫了聲小易……
“……宸宸，你過來，聽舅舅解釋。”</p>
“我不要！”